第一百八十七章 萋萋骊山
有了李斯的斡旋,一切皆是水到渠成。
李斯算是此事的当事人,他出面力挺章邯,旁人自然无话可说。
赵高无意与李斯撕破脸,而嬴政又有心顺水推舟,原本甚嚣尘上的谣言一夜之间没了踪迹,整个态势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嬴政与李斯详谈许久,一半是安抚,一半对他的识大体表示了赞许。李斯什么抱怨的话也没有,反而一副难辞其咎的愧疚模样,说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毁了公主的姻缘,该当主动请罪才是。
嬴政知道他的心思,只说往事不必再追究,德音与李由的小日子还得继续好好过。有了这话,李斯心里踏实了许多,便也不再多纠结,并信誓旦旦一定会让李由好生对待公主。
至于如何处理章邯,嬴政也与李斯有过商议。李斯的建议大出他的意外,不过仔细想想也有些道理。
事情总算告一段落。蒙恬、蒙毅被罚俸半年,权当是警告。除了章邯以外,各归其位,一切如常。
章邯在刑狱中待了半个多月,一直没有什么消息传来。好在有蒙毅能时常来看他,倒也不觉得太过无聊。
这一日,蒙毅又和往常一样过了来,未做耽搁便匆匆命人打开了牢门。
“陛下要见你。”
“见我?”章邯一愣,随即深吸了一口气。该来的总会来。
“你也无须紧张,李斯既然出面替你求了情,陛下也应允了,应该不会狠罚你。”蒙毅轻轻拍在他的肩头,替他掸去一些灰尘。虽然蒙毅命人仔细看护他,每日送热水来给他梳洗净面,但牢房毕竟是牢房,待的久了,整个人看起来依旧有些蓬头垢面。
关于李斯主动帮忙的事,蒙毅已经与他说过了。只不过说的时候刻意隐去了有关德音的一切,以免惹他牵肠挂肚。
“嗯。”章邯点点头,回以一笑,“你也不用担心,我自会应对。”
出了廷尉府的大牢,重见天日。明亮的光照在脸上,肌肤下几欲凝固的血液瞬间汩汩涌动。章邯从未如此贪恋过阳光的味道。他在心底里暗笑,果然,只有失去之后才知弥足珍贵。
蒙毅亲自送他入了宫。进入书房前,他踌躇了一阵子。
“怎么?还在担心?”
章邯摇了摇头,对蒙毅又是一声轻笑:“没什么。只是……今日之后,我与公主便真的是陌路人了。”
蒙毅不知他是何意,刚想追问,就见他昂首进了门去。
依旧四下无人,依旧只有嬴政一人端坐在书案前。
章邯伏地跪好,静静等候发落。
嬴政的声音飘了过来,淡淡的,冷冷的:“你该谢谢李斯,此次若不是他替你求情,朕绝不会轻饶你。既是同僚,以后还需精诚协作,不可为这些小事伤了和气。若要成为独当一面的重臣,心胸必须要比常人更为广阔。忍他人所不能忍,才能成其大事。这一点上,李斯做的很好,不管前因如何,你的鲁莽行径确实伤及了他的名声。他不计前嫌为你说话,你该向他学着些才是。”
“是,臣会谨记陛下的教诲。”
章邯以头伏地,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嬴政微微皱眉:“起来说话吧。”
章邯直起身来,依旧跪着:“臣为戴罪之身,不敢僭越。”
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脾气,嬴政懒得再与他费口舌,索性随他去了。
“很多道理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是没有说服力的,只有自己想通了才行。朕故意将你多关了些时日,就是想让你自己想明白。”
“臣明白。”章邯微微垂着眼眸,“陛下为臣考虑,臣必铭记在心,永不敢忘。”
嬴政微微颔首,对他的态度还算满意:“那朕问你,你可有什么想法?”
这话问的含混,章邯一时没反应过来:“想法?”
嬴政继续点头,目光始终锁在他身上:“你觉得朕该如何处治你为好?”
章邯未曾料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说是奇怪,更准确的说是荒谬,哪里有向犯错之人征询意见的道理?
可嬴政偏偏一脸严肃,丝毫说笑的意味都没有。
章邯抿着唇想了想,拱手抬眸:“回陛下,臣触犯国法,愿甘心领罚。至于如何罚,皆赖陛下做主,臣绝无怨言。”
这套说辞早在嬴政意料之中,他轻轻嗯了一声,一手撑在书案上,轻轻摩挲着上面纵横起伏的纹路。
“事已至此,朕也不瞒你。朕早年就与你开诚布公地说过,希望你和蒙毅日后可以成为扶苏的左膀右臂。这些年,朕一直密切关注着你们,同时也暗中默默扶持你们。若是没有今日之事,朕本打算今年年中调你回来,升任郎中令。可闹了这么一出之后,你已成为众矢之的,所以朕只能暂缓升迁诏令,且等风头过去吧。”
虽然章邯已经料到嬴政一定会给自己留下后路,但事到如今他已经无法再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份豁免。
“陛下,错是臣犯下的,是臣辜负了您的嘱托和期望。臣深知德不配位,必有灾殃的道理,不敢奢望郎中令之位,只求受到应受的惩罚。臣……”
嬴政抬手阻止了他,嘴角边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你能说这样的话,就表明你已经想的很清楚了。该警告的,朕之前已经对你说过,就不再重复。接下来的话,你要听仔细。眼下虽然看似风浪已止,但余波仍在,你不适合再留在朝中,以免成为朝官的眼中钉。你既违抗了军令,暂时也不能再回上郡,所以朕决定先解除你一切军中职务,只留爵位,将你调离咸阳,先去地方上待一段时日吧。”
说完这些话,他稍稍停顿了一下,悄然观察着章邯的神色。
“陛下请容臣一言!”章邯再度拱手,面上竟有些释然之情,见嬴政颔首示意,他便继续说了下去,“陛下,臣自请去骊山修缮皇陵。”
此话一出,嬴政忽然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很快又隐匿了去。
“你……你为何有此般想法?”
章邯望着他,面色沉静。
“回陛下,此次是左相大人力挽狂澜,又赖陛下宽容,臣才得免于一死。臣愿意归为左相麾下,协助他修筑皇陵以示感谢,同时也是报答陛下活命之恩。”
听他说完,嬴政迟迟没有回应,只一脸玩味地打量着他,似是想着什么。
以为他是不同意,章邯又小心翼翼唤了一声:“陛下……”
嬴政回过神来,点着头微微笑了笑:“其实朕也询问过李斯,该如何安顿你为好。他的建议与你所请一模一样。”
章邯一惊,刚要说话就被他拦下。
“李斯的意思是,皇陵距咸阳不远,又少了许多是非,不似其他地方那般惹人注意,将你放在那里,一来可以躲开朝中的关注,二来又不至于远离咸阳、远离朝堂。本来嘛,修建皇陵之事全由李斯统一负责,他既是主动愿意让你过去,也省得朕再费口舌了。”
听出话外之音,章邯试探着问道:“陛下也有意让臣去骊山?”
“嗯。”嬴政大方承认,“朕的想法和李斯差不多,只不过朕一开始还担心他会对你有敌意,如今想想,在这件事上,他竟是前所未有的大度,令朕都不得不刮目相看。当然,他这么做也有他的道理,他越是容忍你,就越证明你与德音之间没有什么,他是为了你,也是为了他自己。”
说到此处,嬴政毫无征兆猛地咳了起来,一手撑在书案上,一手抵在心口处,一声紧连着一声,几乎憋得快要喘不过气。
“陛下?”
章邯下意识就要上前查看,却被他抬手止住。
过了许久,咳声渐止,嬴政满面涨红,连眼底都隐隐充着血。章邯这才注意到,他看起来比自己离开咸阳时消瘦了许多,整个人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疲累。尽管他努力保持着一贯的气度,可那略显漂浮的尾音和毫无血色的薄唇却泄露了他的秘密。他病了,或者说他一直就没有好。
章邯忧从中来,小声询问:“要不要请夏御医过来?”
嬴政摆了摆手,重新坐正,微微阖上眼睛:“不必。这都是老毛病了,看着吓人,其实无伤性命。”
缓了片刻,嬴政自觉安稳了许多,复又睁眼看向章邯:“好了,你的事朕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你暂时先回府去吧,待诏令一到,即刻赶赴骊山。”
“是,臣遵命。”章邯拱手,想了想却仍旧不太放心,“陛下,您还是应该让夏御医再来给您诊治一下为好,虽是小毛病,但拖久了总不是什么好事。”
“朕心中有数,你就不必操心了。”嬴政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道,“你在牢里这段时日,扶苏和蒙毅时时刻刻替你担心,绞尽脑汁帮你说话,此番你要走,朕会下令,允许他们去送送你。”
章邯心头一热,想到即将来临的分别,又忍不住有些心酸:“是,臣谢陛下开恩。”
嬴政没再说话,轻轻靠在凭具上,微阖双目。
章邯明白他已交代完毕,深伏于地磕头拜别:“陛下保重,臣告退。”
嬴政轻轻点头,依旧没有睁眼。
不知为何,一股莫名其妙的悲戚铺天盖地般涌上心头。章邯忆起自己第一次进入书房的情景,一样的陈设,一样堆积如山的奏章,只不过,那时风华正茂的年轻君主已在不知不觉中老去。那年的嬴政虽佯装生气,却会和自己打趣逗乐,言笑晏晏。可今日的嬴政却满身疲惫,完全没了那时的生动与意气。
章邯垂着头,盯着脚下的地板,一步一步往外退。退到门口时,他忍不住偷偷又望了一眼。嬴政安然地坐着,如同睡着了一般。
见他出了来,候在外面的蒙毅几步冲上来,焦急地抓住他的衣袖:“如何?”
章邯轻轻摇头示意他宽心:“没事,回去再说。”
他的眼眶微红,隐约泛着些泪色,蒙毅不知何故,刚想再问就被他拦住:“这里不可久留,走吧。”
此处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蒙毅点点头,领他往回走。
出了政事殿,不远处两名內侍正凑在一处小声说着什么。章邯听的不大仔细,只含含混混听到似要去传唤赵高。
章邯眉头一皱,却没说什么,跟着蒙毅下了玉阶。
即将行至宫门,章邯猛地驻足回首。
熟悉无比的殿宇威严如昨,飞扬的檐角冲入云霄,投下浓重的阴影。
“怎么了?”蒙毅回身,顺着他的眼光望过去,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
“没什么。”章邯收回眼神,深深吸了一口气。
自己已经不是第一次离开咸阳,离愁难叙本是正常,可不知为何,他的心里却升腾出一丝难言的恐惧。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