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章 监军上郡
在骊山的日子,事务繁重而枯燥。亲临筑陵之地,章邯才切切实实体会到工匠们的辛苦,并深深被他们的才华所折服。
皇陵规模浩大前所未有,地表之下总会遇到难以预料的突发状况,仅排水一项就足以令人头疼。可工匠们总会有无数应对之策,精妙绝伦令人叹为观止。
山中不比咸阳城,刚刚过了盛暑便已秋风萧瑟,凉爽宜人。伴着这第一缕凉风而来的,却是一个惊雷般的噩耗。
扶苏惹怒了嬴政,被遣至上郡蒙恬军中。
消息是蒙毅书信传来的,寥寥数语并未说清详情,只说过些时候会找机会来看他,与他面谈。始料未及、毫无预兆,章邯慌了手脚,本想冲回咸阳问个清楚,转念想到自己才因为鲁莽而铸下大错,便再不敢轻举妄动,压下混乱不堪的心、耐着性子等着蒙毅的到来。
十月刚过,骊山零星飘起了雪花。雪势不算大,飘飘洒洒落在萎黄的枯枝上,薄薄覆了一层,闪着细密的银光。踏着一地素洁,蒙毅一路狂奔而至,进门时鬓上还黏着些冰碴,乍一看如同上了年纪的老翁。
“你终于来了!”章邯又惊又喜,一把握住他的手,直接往屋里拖,“快和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自从收到你的信,我天天悬着一颗心,没有一刻是踏实的。”
蒙毅挣脱他,利索地脱下黑色的斗篷,随意扔到一边:“你别着急,容我慢慢和你说。”
章邯这才意识到自己过于心急,竟忘了蒙毅一路迎着风雪而来,忙转身命下人送上一杯热茶和布巾:“先擦擦吧,一会儿雪化了,头发该湿透了。”
一顿拾掇完毕,蒙毅与章邯隔着几案相对坐下。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好端端的,陛下为何让扶苏去上郡?”
蒙毅捧着陶杯,盯着不停升腾的氤氲热气,面色渐渐沉寂了下去:“还记得你离开咸阳时担心的事吗?关于赵高,关于陛下?”
章邯一愣,心头一紧:“又是赵高捣鬼?!”
“先别急,听我说完。”蒙毅示意他稍安勿躁,将陶杯放好,坐直了身子盯着他沉声言道,“前些年陛下听信方士之言,派他们去各地求取仙丹,后来被大哥和夏无且劝下,此事便偃旗息鼓没了下文。你去上郡那几年,陛下心忧北边的战事,又担心万民之心是否不稳,身子没有痊愈便强撑巡狩,结果情势越发严重。那次赵高以布衣之身随行侍奉,见陛下沉疴难返,竟再提仙丹之事。陛下求好心切,随即应允了下来。不过陛下素来谨慎,不会贸然服用那些来路不明的东西。赵高为了显示忠心,竟然主动要求替陛下尝试那些仙丹之效。”
“怎么会有如此荒唐的事?”章邯实在听不下去,皱着眉头将他打断。
“可不是嘛。”蒙毅深深叹息,继续往下说,“我觉得陛下其实根本就不相信什么长生不老之说。他之所以愿意尝试仙丹,不过就是因为被病症缠的太久,而夏御医的药一时半会又没有什么效果,才会铤而走险。”
“我曾听夏御医说过,陛下早些年为了天下一统的大业耗尽心力、亏了元气,身体的底子并不好。这些年,他越发醉心国事,一忙起来根本不知道保重自己,夏御医也很是头疼。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陛下的病因日积月累而成,他自己又不在意,哪里能立刻好的起来?”
“话是如此,可常年被病症纠缠,陛下心里又有那么多未了之事,你让他怎么能心平气和、坐以待毙?”蒙毅虽是沉痛,却也只能枉叹束手无策。
章邯一时无话。蒙毅所言可谓一针见血,嬴政再怎么强势,也是个活生生的人,人被病魔缠的太久,难免会失了耐性。
两人沉默片刻,章邯觉得有些不对,又追问道:“可……这些事与扶苏有什么关系?难道扶苏发现了陛下暗中服用仙丹,劝谏不成反而惹怒了陛下?但陛下任性妄为之人,扶苏身份特殊,如何处置他必慎之又慎才对。”
蒙毅点点头,神色极为无奈:“赵高替陛下亲试仙丹已经一年多了,他也真是豁得出去,拿自己的命去赌!这些都是秘密进行的,朝臣们根本无从知晓,坏就坏在那几个方士手里。据说方士们拿了赏赐聚在咸阳,成日里无所事事便到处喝酒作乐。结果有一次喝多了,没能把住口,不小心说漏了嘴。说漏了嘴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说白了就是陛下面子上有些过不去。但凡头脑清醒点的都明白,这些个方士故弄玄虚、装神弄鬼,其实都是满嘴胡言的骗子罢了,他们说的话哪里能当真?不管陛下因为什么原因相信他们,传出去总是有损英名。陛下面子上挂不住,大动肝火,就让御史抓了人,然后一一审问,没成想这一审却审出了大事。”
“什么大事?”章邯一个激灵,“难不成方士们也想暗中加害陛下?”
“那倒不是。”蒙毅摆摆手,示意他宽心,“方士们哪有这些成算?他们求的不过是金银财宝罢了。据他们自己交代,他们根本就没出过海,更没有到过什么蓬莱仙山,这些都是编造出来的谎言而已,为的就是迎合陛下的心思,骗取钱财。那些所谓的仙丹妙药也都是假的,别说长生了,恐怕就是寻常治病的功效都没有。陛下心中不安,让人去给赵高诊断,赵高算是命大,虽然伤了些元气,但没有性命之忧,算是侥幸逃过一劫。更可恶的是,这群方士们贪得无厌,为了让人们相信他们的鬼话,不断编造神仙鬼怪之说,妖言惑众,引得不少百姓上当受骗。这些人用玄而又玄的话来迷惑人心,借机兜售所谓的仙方,在咸阳城中形成不小的势力、为祸一方。”
“真是岂有此理!”章邯气愤难平,一掌拍在案上,“这帮人简直胆大包天!这不是明目张胆地欺君吗?!”
“是啊!”蒙毅连连点头,恨的咬牙切齿,“所以陛下便命御史将滞留在咸阳的方士们都抓了,一个一个地讯问,结果发现这些人早就暗中勾结、沆瀣一气,没有一个是无辜的!你知道的,陛下向来看重权威,从不许人挑衅,如今有人敢明目张胆来欺骗他,还在咸阳城中形成一股不小的势力,这明摆着是让他沦为天下人的笑柄,他岂能容忍?依我看来,陛下回过头再去想想,必是惊出一身冷汗。若是自己轻信了这些人的话,断了药,只靠仙丹续命,不知会酿出什么样的祸患!往浅了说这是欺君,往深了说这就是要毁我大秦的江山社稷,陛下怎能不气?”
“那陛下要如何处罚这些人?”
蒙毅缓缓地叹了口气,略显为难地瞥了他一眼:“陛下一怒之下要将这些方士悉数坑杀,以儆效尤。”
“什么?”章邯不由抽了一口冷气,“坑杀?”
这两个字令他想到了甘泉宫里那个风雨晦暝的夜晚。嬴政在邯郸大开杀戒,坑杀了一批与帝太后赵姬有牵连的人。消息传来时,整个甘泉宫死寂一片。
那一次,事关自己身世清白,关系到秦王血脉的纯粹,以及整个秦国在诸侯面前的尊严,嬴政火冒三丈,却又无法自证,惶恐与暴怒的交错中,理智尽毁,只想将一切全部化为灰烬。
那么这一次呢?这一次他为何又再次濒临失控?
章邯心中一惊:“这事和扶苏到底有何关系?”
蒙毅连连摇头,眼中有痛惜,更多的则是不解:“牵涉到这么多条人命,虽说他们死有余辜,可一旦传出去,难免有人会借此发难,指责陛下暴虐无度。六国遗民本就对我秦人有偏见,这几年通过安抚、教化好歹有了些改观,这么一来只恐好容易有所转变的局面又倒退回去。考虑到这些,扶苏自然要劝。本来这也是合情合理,是为陛下、为大秦所考虑,可陛下却一反常态,不仅没有听进去,还因此责备扶苏,说他处事过于柔和,不懂恩威并重方可定天下的道理。扶苏受了责备,便也没有再拧着他的意思,想等他火气过去之后再行劝谏。可没想到几日过去,陛下忽然诏他,说他在宫中待的太久,上下不通,不知人心险恶、不知民心所向,不懂居安思危。陛下说大秦以武力取天下,以法治和教化定天下,三者皆不可偏废。扶苏养尊处优,不知军中辛苦,便命他前去上郡体察军情,做了大哥的监军。”
章邯仔细听他说着,不曾漏下一个字。听到最后,他只觉哪里不对,却又想不明白。
“陛下觉得扶苏养尊处优,不通国情,然后就要让他远离朝堂中枢,你不觉得太奇怪了吗?”
“哪里奇怪?”
章邯看了蒙毅一眼,仔细回忆着一件旧事:“当年陛下在政事殿遇荆轲行刺,消息传出后,赵夫人携胡亥第一时间赶到,却被陛下冷着脸赶了出去。”
“嗯,这事我也有耳闻。”
“后来陛下和我说过,他说皇储之事关乎社稷安危,绝不能掉以轻心。他还要我答应他,若是有朝一日他有不测,一定要赶在所有人之前将扶苏送到他身边,以防有人趁机作乱、颠覆秩序。若是按照陛下的设想,他是断然不会让扶苏离开咸阳的,一定是有人和陛下说了什么……”
蒙毅闻言仔细回想了一下,也察觉出了其中的诡异:“赵高虽然因为仙丹的事抱恙在身,但仍旧日日上朝。那几天,他见过陛下、李斯也见过陛下……因为你的事,李斯好容易在扶苏面前露了脸,应该不会在这个时候自毁靠山。想来想去只有赵高了。”
章邯神色一凛:“与我们相比,赵高有得天独厚之处。他本就是内廷官员,办事极为得力,这几年更是极尽逢迎之能,深得陛下信任。他心思细腻,深谙揣度人心之道,在陛下身边久了,必能将陛下的心思拿捏的恰到好处。虽然陛下一向睿智冷静,可这几年国中小规模暴乱不断,刺杀亦是此起彼伏,再加上他久被病症所扰,很难再心平气和面对这一切,我想赵高应该就是抓住了这一点,才成功说动了他。”
蒙毅细细听着,对他的猜测深以为然。
“若按你的想法,赵高的目的仍旧是要离间陛下与扶苏。可陛下并不傻,并没有中了他的奸计。虽然看起来是要惩罚扶苏,可仔细想想,上郡驻扎三十万大军,大哥又直接受命于陛下,陛下让他去那里做监军,便是要他熟知军务,更是有意要将兵权交给他。陛下做出这番决定,定是有他自己的打算。他说的没错,扶苏在某些方面确实柔弱了些,不知军乃是君主的大忌,纵观大秦历代君主,哪一位不是铁血金戈?我与大哥通过书信,他也认为陛下此举乃是有心磨练扶苏,绝非放逐。”
听他如此一说,章邯稍稍定了些神:“你说的也有些道理。陛下在扶苏这个年纪,已经以一己之力铲除了吕不韦、嫪毐等权臣,将朝政大权紧紧握在手中。相比之下,扶苏经历的太少,从未直面过权力角逐中最鲜血淋漓的残酷。一直以来,这都是陛下最为担心的事。此举明贬实升,明罚实赏,或许是陛下为扶苏长远所计。可是……”
章邯顿了顿,眼神越发幽暗:“若赵高也想要将扶苏支开,那他必有图谋。眼下只有你一人在陛下身边,无论大小事一定要倍加谨慎,绝不能出一点差错。你要记住陛下那句话,一旦他有任何不测,无论如何,必须保证扶苏第一时间赶回咸阳,赶到他身边来!”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