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月娘俏脸一红,葱白的手指在孟九脸上轻轻刮了刮,嗔道:“不害臊,你才多大?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孟九笑嘻嘻地吐了吐舌尖。
林月娘望着青布帐幔,思绪渐渐飘回从前。
“那时候我只比你现在大两岁,有一天,一个老婆子上我家来说媒。我又羞又臊躲在帘子后面偷听,听她说是邻村周家,男子在家行二,家里还有一个老母亲和一个哥哥,周家虽然没有什么钱,但一家子和和睦睦兄友弟恭……”
林月娘永远忘不了那一天的情形。
一个穿灰蓝衣裳,灰色汗巾包头的婆子坐在她家厨房里,同她在灶台上忙活的母亲说话。
“陈老夫人是出了名的好人,在家吃斋念佛,在外从没对人使脸色过。周大郎老实巴交的,最是踏实肯干,他们的田都是他一个人耕的,啧,那长出来的庄稼其他家的可比不上!他前两年娶了个媳妇,也是温温软软的性子,既贤惠又能干,待人接物都带着张笑面,最是好相处的,你们家月娘要是嫁过去,保准妯娌相亲,起不了一点争吵。”
她母亲问道:“听您这样说,倒真是极好的人家。但怎么不提周二郎?他就不帮他哥哥耕地么?”
婆子重重一拍大腿,道:“哎哟,你不说我倒忘了。周二郎他不做农活,他比他哥出息着哩!写得一手好字,还能作文章,听说过一两年还要去考秀才。”
她母亲立刻把灶台上的事丢开,握着勺子在婆子对面坐下,问说:“当真么?”
婆子把嘴朝门外努了努,道:“这还能有假么?你尽管去打听,我们这几个村可不就出了这一个读书苗子?人既聪明又勤勉,模样还生的好,将来最少也是一个知县老爷。要不是我和你们家走的近,这么个好人家恐怕还说不到你们家哩!”
她母亲连声应是,殷勤地给婆子倒水,说:“劳您替我们家月娘费心了。您看,要不要找个时候,让我和他家的老夫人见个面?我也想见见那周二郎。”
那婆子满口答应,只说去周家问问陈老夫人的意思,喝过一碗水后便急忙忙地走了。
林月娘至今还记得母亲高兴的神情和那盘烧糊的茄子。
孟九听得入神,见她停了下来,忙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有一天,你周二叔忽然来了,就站在院子外面,我那时正坐在院子里绣鞋面不曾注意到他,不经意抬头看见了一个男人,吓得我忙躲进屋去。”
那时她母亲正从屋里出来,两个人不注意就撞到了一处。
她母亲拉着她,嗔怪道:“做什么忙忙慌慌的?”
她羞红了一张脸,只道有人来了,急忙忙跑进屋去,听到母亲在她身后噗嗤一笑。
她的心从来没有跳得那么快,好像要从她的胸口蹦出来一般。她按着心口,将耳朵贴在门口听院子里的动静。
她听到母亲请领人来的婆子和那男人到厨房里坐。
厨房和她的卧房隔着一间房,她听不到厨房里的谈话声,又不敢出去偷听,心里七上八下的,说不好是希望这桩亲事能成还是希望这桩婚事告吹。
后来这桩婚事到底成了。
她不知道她母亲几时见过了陈老夫人,几时把她的生辰八字交给男方,几时请算命先生排过八字。
她忽然就定了亲。周家抬了聘礼过来,另外又有四匹绸缎、两只金戒指、一副金耳环,老酒两担,油包麻球各六十四只。
那几日她日夜赶工,绣鞋面纳鞋垫缝袜子,她母亲把她的绣品连着金团、油包一起回礼给周家。
之后择吉迎娶。
待嫁的那些时日,她依旧在家里埋头做针线活,给自己缝嫁衣。其时亲戚们已送了几套绣花被面被头,但她都不喜欢,自己扯了周家送来的那匹绸缎做了一套绸缎被面。
定亲一个月后,她就成了亲。
她穿上自己亲手缝制的嫁衣,由母亲为她开面梳妆,蒙了盖头,哥哥背她坐上花轿。
她从前看人出嫁时,新娘子总是哭哭啼啼的,但她却一点儿都不难过,倒是很紧张,差点绞烂了红手帕。
一路上吹吹打打,她的新郎领她回家。
媒人领她行过礼,带她到新房里等候。
晚间,她才看到了她的新郎。她不曾读过什么书,因此不晓得怎么形容,只觉得也是一身红衣的她的新郎,真俊朗。
那是她第二次见到她的新郎。
这些事,林月娘自然不好对孟九细说。
孟九咋舌道:“才见过一次,您就嫁给周二叔啦?”
林月娘红着脸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能做什么主?”
孟九笑嘻嘻道:“八成您第一次见周二叔的时候,心里就中意啦!”
“你这小姑娘好不害臊!”林月娘羞恼地来掐她腰间的软肉。
孟九咯咯笑着跳下床去,取过外袄穿上了,道:“月姨,我有事出去一下。”
林月娘支着身子问道:“外面还下雪么?你出去做什么?”
孟九将窗户推开一条缝,向外探了一眼,见雪已经小了,仍把窗户关好,回来道:“没怎么下雪。我出去买点东西,您要吃什么么?我给您带回来!”
林月娘道:“不吃了。今早嘴巴淡,没什么胃口。你自己想吃什么先吃了吧,不必带回来。”
孟九打散了头发,用水沾湿梳子,对着镜子梳发,道:“这怎么成?想是您身体还没大好因此才口淡无味。这时正是要好好调养身体,怎么能不吃东西?我待会儿看看街上有没有卖果脯的,给您买几样回来。”
林月娘道:“费那心思做什么?我现在也不怎么饿,饿的时候我自己会吃东西的。昨日买了那么多糕饼,还怕饿着我么?”
又道:“你自己不好梳,过来我帮你梳。”
孟九乖巧地走过来在床沿坐下。
林月娘将她的头发往两边梳顺,入目一条寸长的旧疤。
林月娘的动作越发小心,指腹轻柔地抚摸过那条伤疤,爱怜道:“好在这疤痕是藏在头发里的,不易被人看见,若是在身上,说不得有多难看了。”
孟九不以为意地随口附和,又问说:“月姨,我听您说了这么多事情,还不知道我周二叔叫什么名字哩!您给说说,等到了京城,我也好请人打听嘛!”
“偏你心思多。”林月娘整整齐齐地替她梳了两个小角,笑道:“那你记好了,你周二叔单名一个昉字,表字方圆,过完年就三十有二了,到时候可别一问三不知。好了,不多说了。你要买什么快去吧!早点回来!”
孟九都记下了,又笑道:“我待会儿到厨房和孙婆婆知会一声,让她帮忙给您送一盆热水上来,顺便把这桶水提下去。”
林月娘奇怪道:“哪个孙婆婆?”
孟九道:“是在厨房帮厨的孙婆婆,昨晚是她帮我煮的姜汤,也是她教我怎么照顾您的。”
林月娘点头道:“既如此,我们可得好好谢谢她。”
孟九笑道:“我昨日已拿了一包桃酥饼谢她了。”
却没提那一钱银子的事。
林月娘赞许地笑了笑。 妻贤为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