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九和林月娘晓行夜宿,这日傍晚终于到达福州府,照常先找了家客栈落脚。
这时饭点已过,堂上没什么客人,林月娘和孟九拣一处靠窗的位置坐了,都点了二十文钱一碗的鱼丸。
林月娘道:“我们福州府的鱼丸、鼎边糊、肉燕都很有名,有机会你都要尝尝才好。出了福建,在别处吃到的,味道又不同了。”
孟九笑着点头,视线随意地落在邻桌。
那桌坐着一个三十许间的男子,身形高瘦,面容苍白无光,两眼浑浊无神,眼下一片青黑,似身缠宿疾。
这男子垂头吃面,偶尔喝几口蛋花汤,安静无声。
孟九知道他碗里的是拌面,她昨日也曾吃过,用猪油拌的,面上撒一把细葱,闻着就特别馋人。
这男子察觉到有人窥视自己,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孟九羞赧一笑。
倒是大大方方的。
这男子一愣,微微点头示意,不再理会,低头自顾自吃面。
但心里到底有些不自在,这男子索性唤小二来结账,目不斜视地起身往外走。
孟九心知是自己冒犯了,很有些抱歉,好在这时小二端了鱼丸上来,她于是只当没在意,低头慢慢啜了一口汤。
正巧这时进来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和先前出去的这男子迎面撞上。
二人打了一个照面,都是又惊又喜,齐齐伸出手来拉住对方。
大汉道:“梦渔老弟,你怎么在这里?”
男子道:“辅秦兄,你几时从仙游回来的?”
两人都抢先问话,说完俱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把臂在桌旁坐下。
那名唤辅秦的大汉高声招小二来,随手摸出了一两银子拍在桌面上,大咧咧道:“整几盘好菜,再拿几壶好酒来,我兄弟两个今日要喝个痛快哩!”
那小二低头哈腰,笑着连声答应,自收了那块银子,转去后厨张罗不提。
那称做梦渔的男子微笑道:“兄长几时回来的?伯父身子可好?这次可是一起回来的?回过陈家村不曾?”
陈辅秦叹气道:“劳你问候,我爹前两年就去了。”
陈梦渔敛去笑容,自责道:“是小弟唐突,兄长莫怪。”
陈辅秦爽朗道:“怪你什么?我们打小光屁股时就在一处玩,浑似亲兄弟一般,我爹看你倒是比我还亲。在仙游时,他老人家还时常惦记你,总夸你是美玉,我是顽石,又说我们俩估计三十年前抱错了。你今日要是不问他老人家,我还要怪你哩。陈二叔二婶身体一向康健?”
陈梦渔叹了口气,也道是前几年先后病没了。
原来这二位都是陈家村人,住处只有一墙之隔。两家人性情相投,男子都豪爽大方,妇人俱温柔贤淑。两家来往密切,关系十分亲厚,不是兄弟却胜似兄弟一般,村里人便把一个叫做陈大一个叫做陈二。其中又有一桩巧事,陈大家的有孕两个月时,陈二家的过来帮忙缝制娃娃衣裳,期间不时干呕,自己还只道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陈大家的却是经历过的,忙让人请大夫来给陈二家的把脉,诊出的果然是喜脉。两家人都高兴地要不得。至此陈大家的和陈二家的每日都陪伴一处做针线。陈大家的临产时,陈二家的在一旁受了惊,齐齐腹痛起来。两家人紧张地不行,慌手慌脚地把两位孕妇抬到了一张床上,捱到接生婆来,两个孕妇咬牙使劲,先后滑了两个小娃娃出来。
接生婆拿手往这个一摸,对外道:“恭喜陈大家的,是个男丁。”
又把手往那个一摸,笑道:“恭喜陈二家的,也是个男娃娃。”
皆大欢喜。
陈大家的娃娃先出生,是个胖小子,八斤六两,哭起来贼大声有力。
陈二家的娃娃是早产,奶猫儿似的,通只有五斤八两,哭起来也像是小猫叫。
忽忽三十年。
陈梦渔笑道:“兄长回来多久了?怎么也不使人给小弟递个口信?”
陈辅秦嗨了声,道:“方才到我们福州府么!也不知道这几年你换了住处不曾,可叫人去哪儿替我报信?”
正说着,那小二张罗了桌酒菜上来。见是一盘葱炒花蛤、一碗荔枝肉、一碟红糟甜笋、一碗炒双脆、一碟淡糟钉螺、一盘光饼,并一壶酒。
陈辅秦一把拿过酒壶,倾出两杯,请陈梦渔饮一杯,自己便就仰头先干了,咂嘴道:“这酒醇哩!”
那小二笑道:“这是我们店自家酿的红酒哩!在别家可喝不到这滋味,都拿兑过水的哄客人哩!”
陈辅秦道:“总算你老实,但只喝一壶怎么过瘾?再倒来!银子不够,待会儿再添给你。”
那小二道:“哪个提到银子了?陈相公是我们店的老主顾了,难道还怕少了我们的银子么?您请先喝着,我往后再打酒来。”
说着,将那白布巾往肩上一搭,径自去了。
陈辅秦一连干了三杯,陈梦渔却才浅饮了一口。
陈辅秦皱眉道:“你身子这几年也不见好么?和尚开的那张药方子可有按时抓药吃?”
陈梦渔笑道:“早几年就不吃那药了。不吃后倒还渐渐不咳了,可见过去我还是被那药带累了。”
陈辅秦笑骂道:“果然么?当初我就说那和尚是骗钱的。”
原来这陈梦渔是个胎里弱的,自生出来起就小病不断,长到五岁还时常有喘不过气的时候。那年恰有个说因果的和尚敲着木鱼自他们门前过,陈辅秦和陈梦渔两个小孩拉着手站在门前看。那和尚瞧见一个虎头虎脑、一个秀气白净,心里也很喜欢,走近前伸出瓦钵大的手在陈辅秦的头顶摸了摸。
陈辅秦素来是个胆大的,也不怕被这陌生的和尚拐了去,笑嘻嘻道:“你把光头低下来让我也摸一摸。”
陈梦渔却是个守礼的,知道他这样说话不好,忙拉着陈辅秦的衣袖向后扯了扯。
和尚眼见得分明,夸奖道:“你是个好孩子。”
一面将陈梦渔的面容细细端详了一番。忽的叹气道:“只可惜是个有福没命的。” 妻贤为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