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已冷了。
孟九轻轻抚摸着杯身,默默无语。
张文渊先从韩铮说起,渐渐说到韩家;说到韩家老爷太太如何思念女儿、韩铮如何懊悔;说到那块流云百福的玉佩;说到自己和韩铮赶往福建却又与她错过,后来辗转找到周大嫂才得知她的去向;说到他们赶往南昌府,彼时她又上京城来了;说到自己和韩铮回京以后如何布置,顾三水那日过来报信……当然,更多的细节,比如佟昇和郭才的事,张文渊认为这是盛昌当铺的污点,且又与孟九的事关系不大,所以只在说起玉佩时一语带过。
说完这些,张文渊只觉得口渴难耐,似乎连喉咙里都要冒烟了,连忙灌了一盏冷茶下去,嗓子眼这才舒服了些,但看孟九始终沉默不语,他心中不禁忐忑起来。
孟九默然半日,低下头从衣袖里拿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慢慢打开来,却是那纸当票。她将当票轻轻推到张文渊面前,收回手说道:“玉佩既然在韩公子手里,这张当票也就无用了,张公子请收回罢!”
张文渊听她话里生分,未知她心意如何,忙问道:“娘子这是何意?”
孟九低了头说道:“我一时间听你说了这些半伪半真的话,只觉得不可思议,你莫要催促我,且容我仔细想想罢!”
张文渊想她年幼失散,或许早已忘了小时候的事情,只以为自己是个孤儿,此时突然得知身世难以置信也是常情。他遂放柔了语气说道:“无妨,我不催促你。如今既已找着了你,旁的事都无关紧要了。我立刻动身到韩家去,将这件高兴事告诉你父母哥哥,让他们也欢喜欢喜,也教他们布置好,早日接你家去。你或许因我先前无礼,这时不肯轻信我,不打紧,等你母亲亲自来同你说。”
孟九听了忙阻拦道:“非是这个意思。张公子且不要忙,也不要到韩家去,我这时思绪乱得很,容我理清楚再告诉、告诉家里罢!”
见她说的可怜,且话里不无相认之意,张文渊动了恻隐之心,于是应承下来:“好罢!等你想清楚再说。”
孟九起身施礼谢过他,然后自顾往柜台去了,稍后回来告诉说:“茶钱已经结过,张公子请慢用罢!”说完戴上帷帽径自去了。
茶博士过来换了一壶热茶。
张文渊将目光从离去的孟九身上收回,看着眼前热气氤氲的茶盏,不自觉地翘起嘴角。生平还没有哪个女孩子请他吃过茶哩!他愉悦地想到,突然母亲的话在他脑海中响起:倘若韩三公子有一个妹妹就好了,你们那么亲近,正好亲上加亲。
张文渊顿时吓了一跳,连忙打消了这个荒唐的念头,视线垂下,落在了那纸当票上,笑容微敛。他修长的手指情不自禁地轻轻抚摸着那个名字,孟慎。为何又叫作孟慎?是后来被人收留了么?
韩婉。孟九再一次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大袖下,她双手紧握,似乎将这个名字牢牢握住了一般。
“娘子回来了?”传斗恭声问候。
“我家公子呢?”于牧高声问道。
孟九好似没有听见一般,自顾快步上楼回房。
韩婉,韩婉。孟九躺倒在床上,心乱如麻。
韩婉不仅是一个名字,还是一份责任,韩家老爷太太正殷殷期盼着他们的女儿。她如今依靠韩婉的身体生存,自然要担起韩婉侍奉双亲的责任。可是一想到要到韩家去,她就不禁泪水涟涟。她是孟慎,她的家在南薰坊白家胡同孟府,难道她此生都不能回去了么?她的爹娘、弟弟,永远不能相认了么?
孟九越想越觉得伤心,忍不住将脸埋进被褥里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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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早朝,闻阁老因病缺席,只上了一道请假的手本。靖德皇帝对闻阁老很是眷注,特令太子偕同御医前往闻府代为探望。
散朝以后,礼部祠祭清吏司郎中傅炎大步赶上前面的礼部尚书孟敦,作揖道:“大人,下官昨日一时失言,还望大人恕罪。”
孟尚书伸手按下他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和蔼道:“不必向我赔罪。来。”说完,转身示意傅炎同行一段路。
“子炎可怪我昨日当众训斥你?”孟尚书慢悠悠问道。
傅炎忙道:“下官不敢。”
孟尚书笑了笑,说道:“我知你秉性忠厚不务空名,这要放在地方上,一定大有建树,能够造福一方百姓。但这里是京城,东厂、锦衣卫、都察院,人前身后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在这里,你不但要能办事,还得会说话。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得先用脑子想一想,别嘴皮子一碰,什么话都往外蹦。你可知你昨日那句话,可能给你我惹来多大麻烦?”
傅炎低下头,嘴唇紧闭,神情很是内疚。
孟尚书又道:“我昨日训了你,都御史或许也就将此事揭过,不会抓着大做文章。但难保他人不会因此对你不满,你自己警惕些,仔细有人背后使绊子。”
傅炎点头应是,不敢大意。出了宫门,先后乘轿去了。
却说姚存志请孟将军今晚到天香楼吃酒,昨夜酩酊大醉今日头还隐隐作痛的孟将军本欲不去,奈何姚存志再三相请,孟将军不好拂了六侄女婿的美意,便就应了。回府更衣后,孟将军见时辰还早,于是走来大哥书房里吃茶。
孟将军悠然坐在一把黄花梨圈椅上,手指抚摸着扶手上的云纹,漫不经心道:“大哥,你说闻阁老这病几时能好?”
“快了。”孟尚书正在写一道手本,闻言并不抬头,只道:“等圣上召回闻公子的旨意一下,闻阁老的头风病自然就好了。”
“圣上真是用心良苦。”孟将军不无嘲弄地笑了笑。
“圣上贤明。”孟尚书说道,从手本上抬起头瞥了他一眼,“姚存志请你今夜到天香楼吃酒?” 妻贤为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