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长乐宫正人仰马翻。
董妃私心里巴不得孟慎被劫以后干脆死在外头,怎知人倒是被活着送回来了,胸前却多了一个血窟窿。她站在一旁,指挥宫人给孟慎更衣擦洗,看见那莹润雪峰间一道狰狞伤口,只觉得触目惊心,心里还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觉得这九娘子再讨公子喜欢,其实也还是可怜。哪个女人家像她这样落得一身伤残?本来就残疾,现在还添了这样丑的伤疤,想来日后很难说成亲事了。
董妃对孟慎的敌意和妒忌因为这一道伤奇异地消弭了。
老御医背着药箱匆匆赶来,听说患者伤在双乳之间,不由得一愣,一张陈皮也似的老脸急得通红,愣是不知道从何下手。董妃知道他难为,也为孟慎的清誉着想,干脆教宫人拿来剪子亲手将孟慎伤口附近的寝衣剪开,方便老御医查看伤势。
老御医硬着头皮看下来,眉头愈发紧皱,“这伤势不浅,好在没有伤及心脏,否则就是华佗再世,也难活了。”
董妃听他的意思不算太乐观,忍不住蹙眉问道:“您能救活她罢?这可是孟府的九娘子,出不得半点差池。”
老御医心说既然这么娇贵,怎么还让人受了这一道新鲜剑伤?面上自然是不敢反驳的,只唯唯应道:“治这伤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只要用针线缝住伤口,至多一个月也就养好了,只是针线缝过以后留下的疤不太好看。”
董妃从前养在闻致远的后宅里,眼界也就比一般女子高一点,见识也还是浅,从未听说过要用针线来缝伤口,现在骤然听到,不免退缩。
“平常做女红,手指被针扎到都觉得疼,如何能用来缝伤口?不妥当,您且说说还有什么其他法子?”
针线缝合是近年来医学上的新突破,虽然医者极力推行,但世人对此的接纳度并不高。对于董妃的拒绝,老御医早就心里有数,毫不意外道:“再就是老方法,伤口抹上药,然后缠上纱布绷带。但这大夏天的,捂着伤口闷热不说,最怕还会发炎流脓。”
“这……”董妃委决不下,简直想往宫外递消息,请自家公子拿个主意了。
其实孟慎被送到长乐宫以后,一直在半昏半醒之间,老御医的话她也听到了大半,此时勉强挣扎着虚弱道:“针线缝过以后留下的疤究竟多不好看?”
她声音太小,众人只知道她醒来了,却不知道她说些什么。
“你再说一遍?”董妃伏下身,将耳朵贴近她唇边。
孟慎嘴唇翕动,重复了一遍。
董妃这次听清了,竟情不自禁地鼻头一酸。她生怕失态,连忙站直身体平复了心情复述道:“她问您,针线缝过以后留下的疤究竟多不好看。”
老御医万万想不到孟九娘子醒来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关心这个,但想想她是个年轻女郎,又觉得能够理解了。
“针线缝过以后,这疤痕就好似一条蜈蚣一样。”他说完,便见这屋里的女人们纷纷嫌弃地皱起了眉,只有孟九娘子脸色惨白看不出什么神情。他想孟九娘子可能也因此生厌,忍不住还要为缝合伤口辩白,“难看是难看了点,但比缠纱布好得快,也清爽。”
孟慎微微地点了下头,没有血色的唇轻轻扯出了一个笑,“那就缝罢!我尤其受不得热,也想好得快一些。”
老御医一怔,“九娘子可下定决心了?老夫这针扎下去,缝到一半可不好反悔。”
孟慎应道:“有劳了。”
董妃怕她是疼得迷糊了,不禁道:“你可想好了,针扎在肉里穿来刺去的,不知道有多疼。”
孟慎现在胸前疼得厉害,没力气再说话,只牵强地笑了笑。
老御医忙着从药箱里找工具,转头回答道:“不用怕,老夫开一方麻沸散,教药房拿水煎了送来,这药一喝下去立刻没有知觉,管教九娘子感觉不到一点疼。只是药效过去以后,九娘子还须得靠自己忍着。”
孟慎态度坚决,董妃也不好再说什么。不久后,宫人端上麻沸散汤药,董妃令垫高了孟九娘子身体,亲自勺药吹凉了喂她。
孟慎喝了两口,突然想到什么,慌忙把眼在床头角落找了找。
董妃起先不明白她的意思,骤然醒悟,有些心虚地撇开了视线,安抚她道:“两个丫鬟的事情,待会儿再同你说。”
孟慎知道阿碧已经枉死,这里找的是丹丹,害怕那个活泼的女孩子也遭遇不测,心里不免更加着急。但眼下着急也是无用,她还是在药效下渐渐昏睡过去。
老御医趁着这时间有条不紊地为她缝合伤口。
等到孟慎再次醒转,已经是一个时辰以后了。麻沸散的作用还没有完全过去,她只觉身体发软无力,想要抬手碰一碰缝合的伤口也不能够。
“来人。”她试着开口,说出来的声音好似小奶猫的叫声一样轻忽。
好在守在床前的宫女还算警醒,听到这微弱的呼唤后立刻答应道:“娘子醒了?”
孟慎原想让她去请董妃过来说话,话到嘴边却临时改了主意,转而问道:“我那两个丫鬟怎么不在这里伺候?”
那宫女无措地张了张嘴,眼神飘忽,最后在她的凝视下深深低头,托词道:“娘娘吩咐过,如果娘子醒来立刻报与她知道。奴婢先去了。”说完不等孟慎答应,匆匆告退去了。
孟慎心下一沉,明白这些宫人都受过警告不要在她面前乱说话。她们越小心翼翼,她心里就越担心丹丹的安危。
所幸董妃没有让她久等。
董妃来看望她之前,让人往宫外递了一封密信,大意是向闻致远禀报孟九娘子经过宫中御医救治后已经脱离险情,同时隐晦的透露因为救治方式特殊,孟九娘子身上将会多一道丑陋的疤痕。她之所以这样写,并非想让自家公子怜惜孟九娘子。相反,她希望公子对孟九娘子的念头能够就此打住,男人无非是贪图美色,如今美玉有瑕,即使惋惜也不必再念念不忘。当然,她不能否认自己还是嫉妒。可怜孟九娘子,但还是忍不住嫉妒。
因此,董妃见到醒来的孟慎时心情格外微妙。
“你醒了?”董妃在孟慎床头坐下,很有些不自在道:“御医交待,你醒来以后可以进食一点薄粥,你现在饿不饿,本宫让宫人喂你?”
孟慎摇一摇头,谢过她的好意,同时并不打算和她迂回,直白道:“方才娘娘说,等我伤口缝合以后再和我讲那两个丫鬟的事情。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值得如此郑重?她们糊涂做错事情也是有的,只希望娘娘能看在我的面上从轻发落。”
董妃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倒不是她们做错了事情,只是……唉,你现在身体虚弱,还是等几日,本宫再同你说。”
孟慎苍白的脸神情严肃,“娘娘,为了我好,还请您据实相告。”
董妃一噎,无奈道:“那个叫阿碧的,和你同日失踪,后来被宫人从水井里捞出来的时候,人已经泡肿了。至于那个叫丹丹的,因为不见了你,急火攻心,当日就病倒了,后来又听到了阿碧的死讯,这病情就愈发凶猛,已经在床上躺了有几日了。”
孟慎呼吸一滞,虽然已经知道阿碧的结局,但再听一遍她的死讯,心里还是难以接受,尤其现在又知道丹丹病得严重。
董妃见她睁大了眼睛,眼底悄然浮现一层水光,知她心里难过,纵使别扭还是低声安慰道:“你也不要太伤心,丫鬟命贱,能伺候你这样和善的主子已经是她们的造化了。如今死了的,你好生发丧她,再补贴她家里一些银子也就罢了。病着的,虽然吃了几天的汤药还不见好,但料想也是心病,如今找回了你,她也该好了。”
孟慎明白她是好意,但心结却不是一时能被开解的。多鲜活的两个人跟随她进宫一趟,结果落得一死一病,她有愧。
董妃接着又劝了几句,见她神色恹恹地并不答话,自觉讨了个没趣,也就不再说了,只陪着她默默坐着。
孟慎却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似的,问道:“丹丹知道我回来了罢?”
董妃见她还愿意说话,心里微微一松,点头道:“你刚回来时半身的血,一时哪里顾得上一个丫鬟。等送走了老御医,本宫就派个宫女和她说了,当场闹得要来服侍你,她大病未愈,你身子又虚弱,万一过了病气给你,岂不更糟糕?本宫做主让宫女们把她拦下了。”
孟慎轻轻点了点头,“娘娘处理得当。”又道:“阿碧死得冤枉,我想请娘娘为她做主。”
这丫鬟死得蹊跷,董妃不太愿意牵连进去,为难道:“如今宫里人人都说我得宠,但又有谁清楚,圣眷就好比作风,只有它愿意吹拂你,你却不能牵根绳子把它拴住,所以我也是如履薄冰,不过表面风光。阿碧的死,我心里也为她可惜。但这皇宫里一天要有多少人死在暗处?没数的。太多阴损,我也无能为力。”
孟慎听她此番都不再自称本宫,体会得她是决心置身事外,也不好强求她,只道:“娘娘莫怪,是我为难了。”
董妃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小声提醒她:“圣上稍候会来探望你,你若执意为阿碧伸冤,到时可以试着向圣上陈情。”
孟慎心说也是,她在这个时候受了重伤,皇帝少不得要装模作样地来慰问她一番。她自己就是最大的筹码,不愁皇帝不肯答应她的请求。 妻贤为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