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说张文渊，孟宣此时内心也是疑窦丛生。
他确实铤而走险计划着让手下的死士假扮魏国杀手行刺四叔，提早暴露魏国进犯大昭的野心，迫使皇帝不得不重新倚重孟家。他清楚魏国初五犯境，今日已是初四，纵使皇帝提前知晓战事，传旨边关，点兵点将，筹备粮草，诸多事务又岂是一日间就能筹划妥当的？此计于大局无碍，却能解孟家燃眉之急。
眼下形势早在他意料之中，只是这汉子……
孟宣微微蹙起眉头，眼眸里的情绪复杂难辨，他记性一向很好，过目能诵虽不能够，但见过的人过目不忘却是真的，何况是他手下那些以性命相托的死士？他确信自己不会记错，这刺客并非出于自己的部署。
孟宣不动声色，听那头大昭朝的第一权宦得意洋洋地支使士兵摘去蒙面人的黑巾。黑巾下，果然是一张陌生的脸庞，相貌平平，只两鬓下一圈络腮胡子格外引人注意。
孟宣还在打量，余光却捕捉到殷公公有意无意地朝他这里瞥了一眼 ，想来这老奸巨猾又多疑的老宦官心里正犯嘀咕，怀疑今日这一出全是孟家导演，不免要暗自观察。孟宣心里微微一哂，只装作没有察觉，面上坦坦然。
殷公公适才被激起的怒火，此时因为刺客被擒胜券在握而稍稍冷却，心中陡然旁生出狐疑来：偏生这样巧，他来找孟府的麻烦，这刺客立刻就出现了，简直像是专候着他似的。他装作无意地，朝孟府的叔侄俩投去一瞥。
那小跛子此刻正留神他这边的情况，看他那惊奇的神色，真好似全然不知内情。孟赦的身形被孟宣和张文渊挡住大半，只见他一手按着伤处，因为痛楚而苍白的面孔也正望向这边。叔侄俩惯常惺惺作态，是不是真的无辜，难道他还试不出来么？殷公公心中冷哼一声，撤回视线，将双手拢在袖子里，手指轻轻搓动，他眯起眼睛重新打量面前这大汉，冷笑道：
“贼子猖狂，咱家还道你有上天入地的本事，原来也不过是纸糊的人。你而今已是案上鱼肉，还狂妄地起来么？”
大汉昂首站立，不屑回答他，只从鼻间发出一声嘲讽的轻哼。
殷公公再次在人前被他落了面子，顿时面色一沉，尚未说话，身后的六子已尖声道：“这贼子白生了一张嘴巴，不讲人话！老祖宗，干脆撕了他的嘴！”
殷公公手上的动作一顿，不悦地皱了皱眉。六子这小子近来在圣上面前多露了几回脸，就得意得忘了自己是谁了，今日竟敢拿他这老祖宗的主意。
说来六子也真是冤枉。平日里，在殷公公身边谄媚撺掇的人自然是不少的，不过是六子这阵子出头太快，殷公公心里不满罢了。
“噤声。”殷公公侧头轻斥道：“咱家还没说话，你就自作主张。咱家往常纵容你，今日却是当着孟将军的面，不好教孟将军认为我们司礼监没有规矩。本该要你自掌两下嘴巴，念及你捧着匣子，便就免了。”
六子一呆，周身血液倒流，竟在这瞬间出了一身白毛汗，他并不知道殷公公突然发作其实是因为忌惮，还当是迁怒，当下支吾两声，不敢再多嘴。
这段突兀的插曲同样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但大昭朝的第一权宦教训手底下的小太监，旁人又岂敢说些什么？
士兵们只敢在心里腹诽殷公公着实喜怒无常，面上依然是麻木的，耳朵形同虚设。
被特别提及的孟将军却不好不开口，默了默，淡淡道：“公公说笑，谁人不知公公治下有方。”
“不敢当。若说治下有方，孟将军才是名副其实，咱家怎敢在将军面前卖弄。”殷公公嘴里这般说，面上却殊无敬重的神色。
两人虚与委蛇，眼看就要将这一段平静地翻过去，却有人像是真觉得嘴巴多余一般，不怕死地嗤笑道：“沐猴而冠，真就自以为人了，你们大昭匹夫知道什么是规矩？”
他话音刚落，惊怒的士兵们忙又将手中的刀向他的颈项逼近一分。
大昭匹夫？殷公公眼皮一跳，挑眉盯着他，怀疑道：“你不是大昭朝人？”
大汉自觉失言，着恼地沉下脸。
想不到居然是别国的刺客。殷公公心中不是不惊愕的，但他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物，因此这时候非但不慌，反而更加沉着了。
殷公公一整衣袍，在圈椅上落座。
看他这高人一等的姿态，孟宣的心微微一沉。
“旁人的规矩如何，咱家不知道，咱家这里的规矩却是清楚的。似你这等贼子，撕了你的嘴都还是轻的，应该割掉你的舌头，划开你的咽喉，洞穿你的琵琶骨，再用最好的药吊着你一口活气，让你生不如死。”
他幽幽说来，听得屋中众人不寒而栗。谁也不不敢怀疑这位大太监的阴毒手段。
大汉两颊的肌肉微微鼓起，眼神愈发沉寂，像一点浓厚得化不开的墨迹。
“不过。”殷公公轻抖衣袖，露出保养得宜的双手，一面把玩一面漫不经心道：“你若肯老老实实说出你的来历企图，咱家或许能给你一个痛快。”
大汉沉默不语。
殷公公也不催促，由他在体面的死去和凌辱的折磨里做思想斗争。
一时间，屋内落针可闻，这片刻的时间像是被抽空了。
突然，这大汉脖子一梗，两腮收缩，朝旁狠狠啐了一口，“呸！”
锋利的刀刃登时在他颈间划出一道口子，鲜血瞬间涌了出来，他却似不觉得痛，昂然道：“你要杀要剐随便，某堂堂丈夫！岂会向你一个阉人屈服？”
他一口一口阉人，分明是想激怒殷公公杀他而后快。
这点激将法，殷公公如何看不穿？当下不怒反笑，抚掌叫好，“好！好气节！你不畏死，平常规矩倒像是小瞧了你。不如这样，你既憎恶阉人，咱家便让你亲身体验一回做阉人的滋味。”
大汉身躯一震。 妻贤为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