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宣紧盯着棋盘,心里仔细地回溯之前落下的每一步,最后不甘心但也不得不佩服地笑了,“徐郎中的棋路果然诡谲。”
徐清秋淡淡道:“承让。棋盘上其实没有哪颗棋子能够独立力挽狂澜扭转乾坤,它们相互制衡,相互牺牲,又相互成就,最终才能走到现在。四公子今日以棋盘测试我,想来就是要告诉我这个道理,但愿我不算太愚昧,理解得还不算太迟。”
孟宣哈哈大笑,丝毫没有被他看破心思后的羞惭,只是又落下一子,催促道:“继续继续,如今势均力敌才算有趣,下完这一盘,随你怎么揶揄。”
两人复又过招,两刻钟后,终于尘埃落定,孟宣略胜一筹。
孟宣挑了挑眉,神色间并无获胜的喜悦,他盯着棋盘看了许久,又抬头盯着徐清秋,“你有意让我?”语气怀疑,但心里已经十分肯定。
徐清秋神色平淡地拱一拱手,“是我技不如人。”
孟宣才不信他,轻哼一声,觉得这样谦让的手谈实在没意思。突然又想到孟慎那日说过的话,不由得促狭地笑了:“你知道我九妹如何评价你?”
徐清秋一愣,不解道:“九娘子?”
孟宣哼笑:“她说你与我手谈十局,故意赢六输四,为的是既展示你的才能,又不至于让我输得太难看。”
徐清秋心里认为凭九娘子这番话可以引为知己,表面上当然还是谦逊道:“九娘子过誉,委实是四公子棋技高超,我偶尔得胜,也不过侥幸而已。”
孟宣笑骂道:“差不多得了,二十年攻书,心思倒越来越杂了。”
说着拂乱棋盘,走到茶桌边,净手煮茶。
徐清秋无奈地苦笑一下,到底无言地跟过来坐下。
孟宣分出心神看了他一眼,笑问道:“徐郎中这般聪明,不妨猜一猜,今儿我请你过来,是为了什么事情?”
徐清秋倾听着茶壶里水沸的微微声响,淡淡道:“圣上屡次针对孟家,这一回要不是因为大魏的战事须得倚靠孟将军,只怕孟家诸位已经锒铛入狱,我再要想同四公子下棋,也只好到牢里探监。”
孟宣一边不疾不徐地从盛盐盒里取出少许食盐投入沸水,一边失笑骂道:“促狭鬼。”
徐清秋接着道:“飞鸟尽,良弓藏。圣上做初一,孟家就想做十五。如今兵权已经回到孟将军手上,且孟家军远在外地,不受京军的牵制,若日后讨伐大魏得胜还朝,铁骑直逼皇城根,悄无声息地发动宫变,也不是不可能。”
孟宣惊诧于他的直白,手里的小勺子“嗒”的一声掉落于桌面,迸出两三点盐花。
孟宣不急着去收拾,一双眼死死盯住徐清秋,似乎想从这一双平静的眼睛里看穿他的心思。
徐清秋毫不畏惧,坦荡地回应他探究的目光。
良久,孟宣突然笑了,他摇了摇头,一面将桌面上的盐勺收好,一面无奈道:“你倒是什么话都敢说。”
徐清秋挑了挑眉,“我以为今日谈话可以直言不讳。”
孟宣笑笑,点头肯定他的话,又问道:“徐郎中以为,我有多少胜算?”
徐清秋沉吟几息,道:“现在看来大约有五成,若是师出有名,多一成,若是有我从旁协助,再多一成。至多七成罢!”
孟宣轻嗤,将茶末投入沸水中,“你倒是大言不惭。”
徐清秋不以为意,笃定道:“若四公子今日不为收服我,何以召我前来?又何必假借下棋,教我道理?”
话说到这里,就好似沸腾的水藏不住声音。孟宣也不欲再掩饰,直白问道:“那徐郎中意下如何?”
徐清秋故作讶然:“难道四公子还给了我选择?”司马昭之心明明白白地剖白给他,他如果不答应,还能走得出这里么?
孟宣哈哈大笑,分茶给他,“先喝茶罢!”
徐清秋被他算计,倒并不如何恼怒,只因是自己计算着一步一步走到现在这个局面的,不过还有些不明白,“你计划以何名目逼宫?倘若借口太拙劣,纵使事成,史书由你改写,也堵不住天下人众口悠悠。”
孟宣故作神秘地一笑,问他:“你怎知我不是正统?”
这下,徐清秋是真实地愣住了,难道这位孟四公子其实是遗落民间的皇子?
孟宣对他惊愕的表情很满意,吹散了茶杯里的浮沫,轻轻呷了一口,才将父辈间的纠葛,娓娓道来。
徐清秋出神地想道,竟真是一位皇子,不过是先帝的血脉。他由衷地感叹:“孟尚书隐藏的真深。从前我便想,孟家有这样的权势,却处处不争,韬光养晦,一定有所图,果然么!”
孟宣笑笑,夹杂着一丝无奈:“并非是我们一定要争。只是自郑公逝世以来,圣上为他一封血书疑神疑鬼,又多次暗中针对孟家。我们是不得不争。”
徐清秋神色淡淡,并不因为他偶尔流露出的无奈动容,皇家的事情,谁能看得明白说得清楚?眼下面前这个人还是赤子之心,以后呢?把持权柄,还能保有多少真心?他心里有一个疑问,明知道不妥,但还是直白地问出来:“你即位与你叔叔在位,于天下百姓有何不同?”
孟宣突然记起闻致远,因为这个相似又不相同的问题,他不禁要将他们放在一处比较,当然,也很明显地能看出区别来,一个问的是日后自己的前途,一个问的是天下百姓。后者显然比前者更难说服。
孟宣正了正神色,认真地回答他:“说得震天动地,不如静静去做。再者我或许才智不足,但心胸还算宽广,徐郎中正直肯谏,由你辅佐,何愁天下不能太平,百姓不能富足?”
徐清秋心里一动,默默饮茶不语。
孟宣见他神情隐隐松动,知道说动了他,也不急于一时要他表态,只邀约他再来手谈一局。
这一局用时不短,等徐清秋大获全胜,抬头望向院子,只见灯火通明,才知道已经很晚了。
恰好这时敬亭办完事情披着夜色回来,徐清秋想他二人也有事要商讨,于是起身告辞离去。 妻贤为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