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清秋认出了来人的声音,没有转头,却答非所问道:“我以为四公子会帮忙抬棺。”
孟宣轻轻笑了笑,“我原本要去,奈何腿脚不方便,担不起重物。”
其实是敬亭不肯,他说:“姚存志多大脸面,值得你给他抬棺?怕是你一动手,阎王殿里要多记他一笔过错。”
孟宣辩不过他,只好假借腿脚不便让敬亭代替自己。当然,这或许也是敬亭想为自己的六妹尽一份心力也未可知。世间心事哪里都能道破?
徐清秋闻言,不由得低头看了眼对方的腿,“我听闻白塔寺的静慧大师在为四公子治疗,可以成效么?”
孟宣道:“我这是积年的老伤了,哪里能急于一时?”
徐清秋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他今天情绪有些低落,昨夜段小野来访,说笑间提起那个大魏奸细在东厂的严密看管下居然自尽了。皇帝勃然大怒,连殷公公也吃了一顿挂落。锦衣卫和东厂矛盾已久,出了这种事,段小野自然是幸灾乐祸的。殊不知,段小野兴尽离去以后,徐清秋独自一人在书房里静坐到天明,直到宋琼枝早上起来张罗早饭时才发现,忙烧水让他沐浴更衣,之后便来了姚家吊唁。
孟宣观察他神色,疑心他或许已经知道了那个消息,但又觉得不应该,他的消息怎么可能比自己灵通?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告诉他:“那位壮士,昨日自尽于东厂。”
徐清秋轻轻地几不可闻地答应了一声,又道:“多谢四公子成全他。”
“不是我,药是四叔走之前早就送进去的,想来是因为这两日看管松懈了一些,才派上用场。”孟宣望着在前后簇拥下缓缓起步的牛车,突然觉得十分讽刺,“你看世事多么不公,奸诈狡猾的恶人死了,有人为他送葬,有人为他哭灵,而忠诚正直的人死了,却连一张裹尸的草席也没有,死无葬身之地。”
徐清秋的喉间一紧,此时才转过头去看他,平静却坚定地开口道:“总有一日,我会教人为他付出代价。”
他的语气平淡,没有任何起伏,但孟宣深深地知道这是一句重于千钧的承诺,说给那尚未走远的英魂听。
孟宣沉着地与他对视,霍地展露笑容,尖刻地逼问道:“教谁?是谁害他做出如此牺牲?你想要挑战谁?”
挑战这一词用得极妙,通常是下位者对上位者的。眼下,这个词指向两个人心知肚明却不能宣之于口的两个字——皇权。
徐清秋没有回答他的话,淡淡地移开视线。
孟宣也不见怪,低声笑道:“我要跟去送葬,不便多说。明日傍晚,你来府上寻我。”
说完,不待徐清秋答话,径自跟上前进的人群。
是夜,孟家的几位娘子陪同孟愔在姚家的灵堂里烧纸钱。
原本暂时停放在这里的那口棺材现在已经在城外大山上入土为安,尸体的腐臭味也在檀香缭缭烟雾的驱逐下渐渐散尽。姚存志留在这世间的痕迹不可避免地越来越淡。
孟愔已经死心了,想到姚存志做得那些对不起孟家的事,再回想起他从前对自己的甜言蜜语,不明白其中究竟有几分真心,只觉得深受蒙蔽的自己未免可笑又愚蠢。她始终沉默地机械地往火盆里填纸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是一尊没有生气的泥俑。
孟慎因为双腿不便跪立,所以没有参与其中,她独自一个人坐着轮椅静默地呆在院子里,目光定定地看着被火光照亮的孟愔的憔悴脸庞,心中愧疚不已,连带着口中也发苦。她一时间也迷茫了,姚存志做了许多错事不假,但其中多是出于闻致远的授意。如今小喽啰死了,而罪魁祸首却还完好无损地活着,甚至他们之前还结成同盟,许诺未来给他高官厚禄。是否世间根本没有公平可言,不过是永远的利益至上?
她想不明白,望着那跳跃的火焰久久出神。
夜更深了。
不知过了多久,丹丹出来推她,“娘子,时辰很晚了,几位小娘子都已经陆续歇下了,您也回房休息罢!”
孟慎猛地回过神来,这才发觉灵堂里人已走得差不多了,只剩孟愔哭倒在大伯母韩氏怀里。
孟慎听到她痛苦地断断续续地说:“母亲,我不想……不想要这个孩子了。”
孟慎心头震动。
丹丹显然也听到了,推动轮椅的动作一顿,不安地悄声道:“娘子?”
孟慎轻叹了口气,“动静放轻一些,走罢!”
次日傍晚,徐清秋来到孟家。大约是孟宣早已打过招呼,门房一见了他,立刻招来一个小厮迎他去了书房。
孟宣正坐在棋盘前,左手执白子,右手执黑子,左右互搏,下得不亦乐乎。
徐清秋进来时,他正将一枚白子按在棋盘上,听到声音抬头笑着招呼道:“徐郎中来得正巧,我这盘棋子恰好到了关键的时候,你来看看,若你执黑,可还有转圜的余地?”
徐清秋走近一看,白子咄咄逼人,黑子步步败退,但棋局不到最后一刻尘埃落定,总还有扭转局势的可能。
徐清秋在孟宣对面落座,执起一枚黑子落在了孟宣意料之中的位置。
孟宣一笑,白子得意地迅速逼近。
徐清秋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似乎对他的落子也是心里有数,只是不像他一样喜形于色,仍旧不慌不忙。
接下来,几番你来我往,徐清秋依然是节节败退。
孟宣的白子气势汹汹,本人倒还很闲适,慢悠悠地吃了口茶,意有所指道:“徐郎中,一时避让是为忍,但一直避让,最后只会落得走投无路。”
徐清秋不以为然,反问道:“四公子怎知我是避让,还是暗中潜伏?”
孟宣听他语气里的自负,心里一惊,连忙移开茶盏,凝神再看棋盘,越看越觉得心惊,原来在不知不觉间,棋盘上已出了不少不引人注意的变数,只要……
孟宣眉头微微蹙起。
徐清秋修长的手指拈着黑子紧接着,毫不客气地落定在他视线所及处。
局势瞬间扭转。 妻贤为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