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酣睡，韩铮醒来时已经日出三竿。
房间亮堂堂的，他躺在床上一时还有些难以置信，自婉儿走失后，他的睡眠极浅，仔细盘算，十数年来竟只昨夜睡得最为安稳。不必说，这定然是昨日傍晚那管“妙物”的功劳。他懒洋洋地起来更衣洗漱，且不用早，先过母亲那边请安。
王太太房里的丫鬟春桃捧着托盘正要出门，迎面撞见三公子进来，连忙让过行礼。
韩铮才迈进来，便闻到屋里有一丝似有若无的苦味，这时余光一瞥，瞧见春桃捧着的托盘上赫然一只药碗，碗底还有些残留的黑汁，不自觉皱起眉头问道：“太太病了？”
春桃怯怯道：“今晨秦夫人来了，不知说得什么，太太当时就昏倒了。”
秦伯母来了？韩铮暗暗吃惊，不知她为何而来，又同母亲说了什么，竟让母亲大受打击。怀疑和不安使他暴躁，“下去！不中用的东西！”
犹如当头一棒，春桃顿时脸色煞白，心里感到十分委屈，嘴上却岂敢分辩一句，只将身体躬得更低，仓皇退了出去，慌忙之下，竟未留意到廊下站着的庄姨娘。
虽说妾不如妻，但姨娘毕竟是有名分的主子，当下换作别个姨娘，至少要指着春桃的鼻子夸大其词拌蒜加葱地呵斥一顿，可庄姨娘到底年轻，又得宠，还没有尝过枕冷衾寒的滋味，还没有被寂寞消磨尽柔软心肠。此刻她非但不觉得受到轻视，反而心生不忍，忍不住要为春桃辩白：“三公子何必在她身上出气？”
韩铮拧起眉头，转身睥睨门口身怀六甲的女人。她原本纤细，这时因为怀孕的缘故身材丰腴不少，但越发显得肌肤莹洁，脸颊饱满红润。韩铮从来对这位姨娘不以为意，此时却不禁想到：这女人比他大哥还小一岁，怪不得！
他嘲弄一笑，完全出于恶意说道：“嫂子何必多管闲事？”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好比晴天霹雳，唬得庄姨娘魂不附体。他叫她嫂子！他全知道了！她心慌意乱双腿发软，两只手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一样死死地抓住门框，软绵绵的身体无意识地慢慢依靠上去。
得逞的韩铮感到十分畅快，他有意不再看这可怜的女人，悠然惬意地扬长而去。
他潇洒离去的蓝色背影让庄姨娘猛地回过神来。“等一等！”她忧心如焚，急切地期望他留步，好乞求他为自己保守秘密。但韩铮只当听不见，脚步不肯稍慢一点。庄姨娘大急，欲要追赶，这笨重的身子拖住了她的脚，只感觉双腿间一股热流汩汩而下。
庄姨娘呆了呆，随即一阵钻心剜骨的疼痛侵袭了她，好像她的孩子迫不及待地要破茧而出。她扶着肚子，冷汗顺着僵硬的颈项滑入衣领，“三公子，你转来！三公子！”
三公子韩铮已去的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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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的轿子慢慢落在韩家门前，厚重的青帷轿帘阻隔不了轿里的喁喁细语。只听秦夫人劝慰道：“婉儿已经去了，还望姐姐节哀顺变保重身体，以免婉儿在天之灵魂魄不安。”
王太太没有立刻做出回应，只听见她“翕翕”地吸着鼻子，似乎在竭力平复情绪，片刻后才传来她的低语：“我这个女儿从小就最乖巧懂事，四个孩子里面，我最疼她。后来，后来不知怎么就走丢了。我找啊找，找了这么些年，终于找着了，可、可谁知人没了！”
她的嗓音就像是刚从水里头捞出来又放在太阳底下暴晒过似的，脆弱如枯黄的树叶，艰涩像生锈的门环。听到这样凄婉苍凉的声音，谁能不为之动容呢？跟轿的嬷嬷默默拭泪，两个壮年轿夫都低下了头。
秦夫人鼻头发酸，心里像被人塞进了一条抹布，堵得慌，先前打好的腹稿这时全无用武之地，只好陪着掉眼泪。
轿里轿外缄默一刻。
跟轿的嬷嬷揩去眼角的老泪，低声提醒道：“太太，到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王太太恍惚喃喃：“这就到了？”深吸了口气，将满心沉甸甸的悲痛暂且压下，转头和秦夫人商量：“等我家老爷回来，我立刻同他说婉儿的事，最迟傍晚就过府接她。”
秦夫人自然全凭她说的答应，又细心周到地亲自服侍王太太下轿。一直目送王太太进了门，秦夫人才折身回轿。
轿子现在又掉头回金城坊苦水井胡同的张家。
张文渊想让韩婉从张家出殡是出于朋友道义，但这点天真的真情实意打动不了精明的秦夫人。她答应儿子的请求，为的就是要卖韩家一个人情。现在目的已经达到，秦夫人却还不敢松懈，想到儿子含怒的眼睛、失魂落魄的神情，她知道自己自作主张领王太太前去认尸的行为令他寒心，回去后免不了要闹不愉快。
秦夫人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心中不禁腹诽：自己这个养育他二十多年的母亲竟还比不上一个接触短暂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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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若去过菜市场，就知道那里是多么的嘈杂。现在，庄姨娘屋里屋外也正如菜市场一样的乱糟糟。
人人人！端着水盆送进送出的人，来回踱步焦急等待的人，嗑着瓜子不怀好意看戏的人。这二十多个人，就像凭空冒出来似的，突然都聚集到了庄姨娘这里。
王太太刚进院子，乍见了这光景，不免吃了一惊，这么多的人，拥挤得像再搁不下一只脚似的。
“庄姨娘怎么了？”在王太太身边伺候的冯嬷嬷拦住一个人问道。
那婆子这时才瞧见了王太太，忙带着讨好的笑脸福身行礼，奉承道：“太太大喜！大喜！庄姨娘要生啦！”
大喜！大喜！
王太太一愣，旋即像是掉进冰窟窿里似的，凉意从心头蔓延到四肢百骸。她女儿都没了，怎么是大喜？她立刻落下泪来。
那婆子只当太太是喜极而泣，不免又要巴结几句。
深知内情的冯嬷嬷忙打发她道：“庄姨娘生产是大事，你快搭把手去！太太今儿身体不适，就不去看望了，以免让产妇和孩子过了病气。”
说完，扶着王太太径自去了。 妻贤为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