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一日比一日更长了。这时节湿热闷人,整个京城像是一只扎紧的口袋——不透风呢!人,各式各样的人,在日头底下都平等了,太阳一视同仁公平公正,慷慨地赠予每人一身黏腻的汗和一把懒骨头。
屋外的日光是与孟慎无关的。卢嬷嬷说什么也不肯她下床,她于是只好巴望着投入窗棂的那方明亮,起初是棱角分明的一大片,里面飞舞着金色粉尘,然后渐渐缩短,最终从窗桁溜走了,又到傍晚。但有一件怪事,她虽不出门,流的汗却比谁都多,床褥早就撤换了,薄被薄衫也还觉得热,只好一天擦三回身,勉强觉得清爽一些。
今儿是五月初七,夏至就在明日了。俗话说“冬至饺子夏至面”,孟氏祖籍浙江,除了吃凉面以外还加一盘蒲丝饼。蒲丝饼是油里炸的小食,孟慎恐怕上火,应景地只用了半个,随即捧着一碗绿豆汤小口啜饮。
三老爷孟放和三太太程氏隔着一扇千里江山屏风在外间用晚膳。
孟三老爷前儿伤了右手,如今只好改用左手执箸,夹着一块蒲丝饼颤巍巍地慢慢收回来。程氏其实心里还在生气,实在是看不过眼,抢过去夹了饼放在他碗里,面上依然冷冰冰的。
孟三老爷赶紧赔个笑脸,伸出包扎好的右手握住妻子的手,哄道:“好啦!别生气了!不过一点小伤,过几日便好了。我同你起誓,再没下回啦!”
程氏因担心触碰到他的伤口所以没有将手抽回,却也不肯就这样轻易原谅他,冷哼道:“哪个管你!你反正是不肯安安分分的,现今伤了手倒还消停些,再和郭世子爬树么?”
这一句“和郭世子爬树”是有来由的。想当初孟三老爷受聘做武定侯府的西席,曾经创下在一个月里赶走七位先生这一纪录的混世小魔王郭世子特别为新先生量身定制了一套整蛊计划,岂知三老爷和先前的老腐儒截然不同,见面问完礼后的第一句话是:“院中枣树硕果累累,若不收获岂非辜负凉秋?世子爷可愿一展身手?”
郭世子目瞪口呆。最后先生学生齐上阵,撸起袖子打枣去了。
骑在下人脖子上的郭世子怎一个威风了得?竹竿左戳右打,结果把一个鸟窝给捅下来了。说时迟那时快,孟三老爷一个飞扑,惊险地接住了鸟窝,窝里几只嗷嗷待哺的乳燕毫发无伤。
郭世子当即喜道:“快取笼子来!本世子要熬燕!”岂有熬燕一说?原本是熬鹰。京城的纨绔们爱好玩鹰,鹰习性凶猛,是以捉回来后好几天不让它睡觉,以此消磨它的野性。郭世子年纪尚幼,老鹰凶恶,他心里还是怕的,只好屈尊欺负欺负这些可怜的小燕子。
下人们无不称赞世子爷主意妙绝,把一个小孩子奉承地飘飘然起来。孟三老爷越听脸色越沉,终于忍不住痛骂道:“就因为有你们这些阿谀奉承的恶仆,才使得世子爷是非不分!”
全场惊愕。孟三老爷接着对郭世子动之以情晓之以情,以燕子间的亲情谆谆教诲郭世子,郭世子最终心悦诚服,亲自和孟三老爷一起爬上枣树将鸟窝安置回去。
一开始提议打枣是孟三老爷略施小计,而后乳燕一事却是天赐良机。孟三老爷洋洋得意地回到府里,却被又心疼又生气的三太太程氏晾了小半个月,因为他除了获得郭世子的尊敬之外还带回了手臂上的伤口——飞身接鸟窝时被地面上的砂石摩擦出了好几道血痕。
当下妻子旧事重提,被挤兑了的孟三老爷既不觉得丢脸,也不感到生气,依旧嬉皮笑脸的,一双情意绵绵的眼睛只管盯着她瞧。
程氏吃不消他这么甜腻的眼神,脸颊不由得悄悄烧起来,嘴角压不住地要往上翘,待看到他眼里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不禁又羞又恼,不假思索地缩回手。
“哎呀!痛!”孟三老爷叫唤道,自个儿左手珍重地将右手捧在胸前,痛自然是痛的,只不过被刻意放大了,好教她心疼自己。
程氏果然顾不得生气了,说道:“我看看。”一面小心翼翼地把他的伤手接过来,秀眉紧蹙,“又渗血了。看你下回还逞英雄么!手心不是肉长的?要往刀刃上凑?”嘴上埋怨不休,伸手从自己怀里掏出一条干净的白帕子动作轻柔地替他重新上药包扎伤口。
孟三老爷见好就收,小声道:“当时不是情势危急么?我不拦着,小四那根指头可就没啦!”
程氏的一腔怒火于是又烧到孟将军头上去了,“这事都怪小叔!真是!三十几的人了,还这么冲动,什么大不了的事要切自己的手指!”
孟三老爷少不得要为自己的弟弟辩解,因顾虑女儿还在里间,是以将声音压低了一些,“前儿在天香楼有个小娘子坠亡了你知道罢?”
程氏道:“哪能不知道?第二日人家不还把那小娘子的尸体抬到我们府里来了?”
孟慎送到嘴边的碗顿时停住了,屏息倾听。
“正是呢!”孟三老爷的左手轻轻一拍桌子,说道:“我们因此觉得其中大有蹊跷!为甚?皆因那小娘子出事当晚,四弟正巧也在天香楼吃酒!张公子还告诉我们那小娘子临终遗言,要他出了事就向四弟求助,是以她的死必定和四弟大有干系!我们姑且猜测,有人想利用这小娘子陷害四弟,却没想到小娘子最后竟舍生取义。四弟心中有愧,甘愿斩断一指以赎自身罪过。”为顾全大局,他对姚存志之事绝口不提。
程氏一介女流,万万想象不到官场上的明争暗斗何等龌蹉,乍听闻此事不禁瞠目结舌,“这、这真是飞来横祸,究竟是谁要针对小叔,可曾请刑部彻查了?”
孟三老爷颔首道:“我已手书一封送呈谢侍郎,烦劳他多多费心。”
程氏点一点头,一时无言,她柔软的内心被那成仁取义的小娘子深深触动了。良久,她低声问道:“那小娘子几时出殡?可决定了么?”
“定下了,就在明日。”孟三老爷道:“二哥今早送银子到张家去,张公子说什么也不肯收下。唉,他这几日恐怕很不好过,二哥回来说他脸上受了伤,不知道是和谁动的手。”
孟慎垂下头,无声抹泪。 妻贤为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