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未完的话或许只能留待之后去到浅雾袅袅的花朝城再言明。
而苏翊提出的要求则是能够再次入梦。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达成的事儿。
燕南渝愿意将琉璃盏借与苏翊,归还之期另定。
似乎……终归是没有一个人能逃过命运的戏弄。
在云岫站在金银江岸时,如这般想着。
她的手指捻着一串檀木珠子,是那被遮掩在苏翊的长衫同色的布带子下的檀木珠子。
苏翊说,若是有一天他不在这世上了,只望云岫能够我把这一串珠子带到花朝城里,给那曾经求过医的暮涯。
是一般风景,两样心情。
犹记金银江上,粼粼的波光。江堤上三五成群的娇女子以团扇遮羞。
还有花红柳绿处总是问着别人“你为什么不怕我”的柳无色。
以及,正站在她身侧假意看风景,实际上……
不可说,不可说。
潇挽头一偏,后又觉这样礼数不够周到,她徐徐走到云岫的跟前,微微红了脸,道:“云姑娘,才刚歇息好,不再多留几日?”
“我想沿着这条道返回去,到函胥山看看。”
绪风稍一愣神,“难道云姑娘也想要上边的老怪物们的指点一二?”
他又是一笑,“云姑娘恐怕不需要了。”
“我想去求一颗长生不老的仙丹。”云岫答着。
“若是可以,请云姑娘为我也求一颗。”绪风拱手一礼,“我想尝尝仙丹是个什么滋味,而后不枉此生。”
还没等到云岫表达同意或是拒绝。
只听得一声唤。
蒙络梳着拉车的马的鬃毛,仰脸笑唤道:“夫人,该走啦。”
哪门子的夫人。
这小姑娘当真是过着嘴瘾,也不害怕她一气之下端了她的小金库。
绪风对多年至交叶惊阑很是冷淡,他颔首说道:“一路小心。”
“不陪我走一遭?”叶惊阑冲绪风挑挑眉。
绪风摆摆手,“江枫城的事就这么了了,我得回盛京城了。”
“一切顺利。”叶惊阑祝福道。
绪风淡然应着:“希望叶大人大喜之日我不会缺席。”
“但望如此。”
叶惊阑将蒙络往马背上一丢,蒙络顺势攥住了缰绳,苦着一张脸说道:“马车它不舒服吗?”
叶惊阑冷眼睨着她,“我数到三,必踹马屁股。”
“一。”
当他真数上了数的时候,蒙络的眼睛都瞪大瞪圆了,没想到还来了真格的!
“二。”
蒙络精神一振,轻轻踢了踢马肚子,高声道:“再会!”
一溜烟儿跑了。
“叶大人要去花朝城?”潇挽凑了过来。
绪风打横抱起了这个想要凑热闹的姑娘,“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快步离去的是这一对奇怪的组合,捕快和贼……
怎么瞧,怎么怪异。
燕南渝昨夜已和他们道过别,世子爷继被叶惊阑灌醉之后第二次醉倒,这次不同,是他自己主动求一醉的。
他尚存一丝清醒时对叶惊阑说了一句话——天地之间,四海之内,何处不可留人,也无一处可留人。
他不留人。
更不说别离之语。
所以要同他分别,就悄悄地走,他装看不见即可。
“云岫。”叶惊阑执起还在发神的女子的手,探上了她的腕脉,虚实交杂,上浮下沉皆无定数,但不至于忽而蓬勃有力,忽而气若游丝。
“叶大人,花朝城再见。”
她灿然一笑。
“很快就会再见的。”他不同她说告别的话,因为知晓始终会重逢。
他会等着她。
这种等待不该被叫做孤独之人寂寞的苦修,他已是做好了准备,要将这段空缺的光阴化作想念赠予远方的她。
而在这段空缺的光阴之后,那些完整而又错落有致的人生则是全数交予她。
无怨无悔。
……
九月下旬。
一人由江枫城策马而向花朝城。
马上之人玄青色衣袍翻飞,他的骑术精绝,竟让早他多时出城的小姑娘吃力地追在他后边。
蒙络暗暗骂着这人一路不肯停歇,苦了她一直在马背上颠着,屁股墩儿都快被颠出四瓣了。
没人管顾她的心情。
她挥着马鞭,有气无力地扬起,落下。
前面那人在距花朝城仅余十里路处勒马。
“晚几日进城。”风尘仆仆的他只想找一家客栈落脚,休养几日,最好能够等到云岫一起去到花朝城里。
蒙络翻着白眼。
“大人,下次……慢些。”她喘着粗气。
叶惊阑望了望阴翳的天色,似要下雨,他找寻着最近的客栈。
他对蒙络的要求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同年同月同日。
在函胥山山脚下。
云岫得了狗爷的“穿山”秘法——地图,到云殊城这一路十分顺当。
可是……
总觉得云殊城有哪里不一样了。
她没有多想。
由不得她多想。
山门在她眼前。
“来者是谁。”
剑尖直指云岫的眉心。
云岫抬眼,一双水雾迷蒙的眸子里倒映着一张不熟悉的面孔,她哑着声音说道:“心常明,自可别红尘。”
“如今不是这么个说法了,速速报上名来。”那人还是未收剑。
“花钿。”她本就打算顶着花钿的名头回师门。
那人剑眉微蹙,“不曾听过这名。”
“敢问阁下是哪位尊者座下的?”
持剑的人可没松动一丝一毫,他抬起下颌,鼻孔代替了眼睛来看人,“不知死活的蝼蚁还妄想打探消息。”
也许他只是见惯了那些来求“仙人”指点的江湖客,他待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的。
云岫轻弹指尖,一枚金针飞出,击中了他的握剑的手。
那人的手吃痛,手中的剑落到地上。
“我是代我家亡故的小姐来看望师尊的。”云岫说起“亡故”二字已没了情绪波动,在她心里,纳兰千凛就是一个亡魂罢了。
“你家亡故的小姐是谁!”守山门的弟子功夫不会太高,会沦落到当门童的人……想想便知是师门的弃子。
“纳兰。”
他的眉头越发拧得紧了。
他试探着问道:“可是北疆纳兰。”
“是。”
“如何证明。”
云轻剑出鞘,寒芒一闪,倏而回鞘,“小姐遗物。”
“请。”敛了锋芒,那人恭顺极了。
云岫轻车熟路地打各种阵法之中穿行而过,这么些年过去,还是没有改变呢。
晚间,万家灯火皆寂。
她面对着众多魂灯。
“阿凛。”声音顺着过堂的风飘来。
这渺渺之音,使得她的心为之一震。
江湖之中不乏高手,只缺少高手中的高手。
她的师尊,就属于高手中的高手。
他是函胥山上的擎天之高柱,镇海之磐石,有他在,便如神祇稳立,使这世间仰望着函胥山。
包括镜湖边上的塔木族,多数是参照着函胥山的生存之法定下如何“择优”。
云岫记得屋子外的树林繁密,其间多是松柏,入秋仍是未改的青绿。
她嗤笑一声,为了万古长青,这里的人……又不会同松柏一般长生不老。
她还是转过身,毕恭毕敬地作揖,“师尊。”
从屋外飞掠而入的慈眉善目的老者略沉吟,含笑唤着:“阿凛,多年未见。”
云岫强撑着。
老者的周身罡气已弥漫至屋里每个角落,镇压住了她运转的真气。
降浥虚虚地迈出了一步。
身影留在远处。
他的影子就像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自成攻守之势。
降浥的手指随意地点在了云岫的印堂上,“孽徒。”
云岫跌坐在地上。
“师尊是如何发现是我的。”
“当你的死讯传来,我立马看了你的魂灯,一分精魂还在,你又怎会真正的死了?”降浥就着蒲团坐下,“花钿老早便回来过,被我拦了。我就是在等你,你说,我怎会发现不了顶着她的名头回来的骗子?”
云岫的唇色泛白。
降浥对她的异样毫无察觉,不,是毫无心思收了他的罡气,他享受着这种不费力的压迫。
“功夫没长进。”
云岫咬着唇,不答。
降浥的两指连点她几处大穴,再予她一道力。
终是一口咸腥涌出,她的衣袖一横,拭去了嘴角残余的星星点点。
“师尊倒是精进了不少。”
“心无旁骛,修行自是更上一层楼。”
降浥弹弹手指,供桌上的魂灯纷纷闪烁不定。
云岫不住咽着嘴里残留的血沫子,他的话说的很明白了,没直言她不好好练功,整天想着不该想的事就算给她留了三分薄面了。
“阿凛,你走出了师门,就不该再回来了。师徒一场,缘分已尽,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替你收着你的魂灯。”
云岫猛然回首,供桌上的魂灯忽明忽暗,每一个灯上都有着人名,独独没了她。
果然被降浥收走了。
“你要知道,哪怕你是庙堂上的女帝君,我也是不待见的,更遑论你还不是她,你已经‘死’了,你无名无姓,就是一个孤魂野鬼而已。”
降浥不喜入世之人。
他对这种沾惹了凡世烟火气的人没有一丁点好感。在他看来,打十丈软红之中过一次,便会有了五毒心——贪嗔痴慢疑,一旦有了五毒心,就会蚕食人的精魂,妨碍修行,造出恶业。
降浥挥挥衣袖,收了威压。
“去吧,缘到散时,多说无益。”
“师尊,容我做一件事。”云岫赶忙起身,顺着一个个供桌找了过去。
在一个微蓝火光的魂灯前站定。
她突然笑了,笑得有些不怀好意。
“多谢师尊成全。”
降浥平静地看着她,“阿凛,当你知道了你想知道的所有,又有什么意义呢?糊涂一世,聪明一时,比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更好。”
有时,不明白比全数明白更加快乐。
“师尊,塔木族的大神通可是选择了后者?”
“塔木族”三字使得降浥动容。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屋外浓稠如墨的天幕,过了半晌,他才慢慢地回过头来对云岫说道:“阿凛,懂与不懂,全在一念之间。一念可成佛,一念可成魔,你想往前一步,还是后退一步?”
“我想站在原地。”云岫铮铮有声道,“极乐,炼狱,皆不是我所愿,我想在人间,我想做一个人。”
“你当年可不是这么回答的。”
云岫勾起唇角,“当年的我,选择了成佛。”
“现在的你,站在原地,一身武功去了半数。”降浥冷冷地说道,“你不如自断筋脉,来得更快些。”
还是没能瞒过他。
云岫唇角的笑意更为明朗,“若非如此,我今日不会站在这里。”
“阿凛,你的心境变了。”
云岫答道:“在几月前,我曾在云殊城里,忽而悟了,分合有天命,有了因就有了果。我想做一个平凡的人,拥有平凡到极致的人生。但我不能,我的命数不该如此。”
降浥没再说话。
在云岫踏过门槛的那一刹那,降浥花白的发已全白,仿若一下子老了十岁。
她没有回头。
他的话在耳畔久久不肯散去,“阿凛,我无法渡了苦厄,却能予你成全。天命难违,不代表不可违。终有一日……”
终有一日会当如何……
云岫不知。
降浥没有说完。
她握着手中的云轻剑。
在松柏林里一夜无眠。
次日下山。
途中所遇弟子不禁为她侧目。
能得降浥目送,这人好大的排场!
云岫不以为意。
虽说只是师徒一场,但降浥待她不差,一向不差。
他不是她心中的神,从来不是。
暮去朝来,朝朝暮暮,无人可解其中因果,无人能躲过更迭之命。
而时序变迁里,燕去,燕归来,花谢,花重开,在每个人眼里都是不同的。
失意者只见其中燕南飞,花凋零的落寞,孤寂,一寸一寸相思成灰烬。
得意者却能望见燕飞时的青天白云,山长水阔,花落时秋风飒飒,草木零落覆着的是新生的希望。
她本想着在求证心中所想之后直往花朝城。
但她还是沿着官道去了一趟江枫城。
短短的时间里,苏翊消瘦了许多。
指头上的刀痕越来越多,新伤盖过了旧疤痕。
琉璃盏的光彩黯淡了。
他以口型说道:“我终是要做了那云中客。”
云岫想要宽慰他一番,腹中有千言,有万语,凝成了一言——安好。 倘若对云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