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散着不明来路的花草香。
刚过了花朝城的城门。
暮春的草长莺飞之景像是永远定格在了花朝城一般。
这是一座令人神往,且愿意久居的城池。
刚入城,长街上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似乎人世间总会有这么一座城,也会有这么一座古朴而热闹的小镇,街边的铺子里有着一声高过一声吆喝,大街上有着形形色色的人。
花朝城没什么特别的,但又处处特别。
一只花猫在长街上穿行。
它可能也觉得行人扰了它的清静,它后腿稍一使劲,便踩踏上了别人的屋檐。
轻快的猫步踱过雨后初生了绿草的青瓦。
草尖子上挑着的朝露到了它的尾巴上,润湿了带有花色的毛发。
它不在意,甚至习以为常。
浅雾萦绕。
有了这一层轻纱遮掩,宛如天上人间。
这就是花朝城的不同。
薄雾浓云没有对这里的人的心情造成任何影响。
暮涯就立在街角的一颗浓荫如盖的树下。
“小姐。”鹿贞那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不停地眨巴眨巴,睫毛扑闪若蝴蝶振翅欲飞,“公子在家中等你。”
“你先回去吧。”动听的声音响起,咬在每个字上,谱了一首妙曲,“我想在外边走走。”
“小姐!”鹿贞跺跺脚,娇嗔着。
暮涯的手指微微卷曲,她想要握住这游走的丝丝白雾,可是雾气就是雾气,哪会因人的手掌收放而停留。
她的心跳不知为何就加快了许多。
她静静地站在这里,侧耳倾听。
有人打城外而来,哒哒的马蹄声不会是一个美丽的错误。
那些从另一个季节里走来,揭开了花朝城的春帷的人儿啊,或许容颜似花朝城里盛放之花般绚烂。
袅娜浅雾里,风不过,叶不落。
那些可以称为归人的过客,她等了很久,很久……
久到她快要记不得等待的时日了。
暮涯的看不见光亮的眸子里,盛满了发自内心的欢愉。
她的眉上,眼尾,唇角,纷纷阐述着她的快乐。
“小姐,你在等谁?”鹿贞偏了偏头,她好久没见到暮涯这么开心了。
“你听。”暮涯温柔地笑着,她的笑是那么的平静和安详。
鹿贞摇摇头,除了那些吆喝声,她什么也听不见,她不明白暮涯在这里等了几日是为了什么,从朝露未晞直至夜幕低垂,日复一日。
而就在这热闹的街头,有人下了马,牵着马沿着这条街走。
蒙络欢脱地拽着缰绳在街上一步一跳。
“大人,是花朝城,花朝城!”
她的兴奋是难以用言语形容的。
随风忽起一阵悠扬的弦乐之音。
像花香一样,散落在各处,钻进了七窍,拨动了心尖尖上的那根透明的弦。
“仙乐?”蒙络愣了神。
叶惊阑思量着,能在此情此景下抚出如此动人的琴音的人,不会是等闲之辈。
可惊天人,荡山海的琴音……
“暮朗。”他敲定了心上的答案。
除了他,别无二人作选。
在长街那头,风飒飒,吹卷了一人的衣袍。
那人坐在树下,抚一张古琴。
身侧的姑娘荡开了一笑,暮涯没想过暮朗会走出院子来寻她。
热闹的小镇在一瞬间里变得静悄悄,所有人驻足凝望那个弹琴的公子。
云岫牵着的马也停住了马蹄起落。
她轻轻拉了拉缰绳。
马鼻子里喷出了稀薄热气。
“嘿,你怎得不走了。”蒙络牵着的马亦如是。
叶惊阑远远地抱拳一礼,朗声道:“久仰暮公子大名。”
“幸会。”暮朗起身见礼。
他扶着暮涯一步一步地走向他们。
“暮朗见过叶大人。”终是走到他们身前,暮朗再次一礼。
暮涯柔声道:“暮涯这厢有礼了。”
没人会在意一个瞎子行什么礼。
但暮涯确确实实将礼数做的很周全。
鹿贞怀里抱着暮朗的古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身后,走在她后面的是云岫曾在脑海里印下模样的骄躁少年——孔宿,三光圣使之一的他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叶惊阑。
“朗哥儿。”有挎着竹篮子的妇人路过,她笑吟吟地同暮朗打着招呼。
又看见了暮朗扶着的暮涯,脸颊上的红霞飘飞,才不是羞涩,而是见着暮涯的欢畅,她高声喊着:“二小姐。”
暮涯“看”向妇人,她的眼尾上爬上了更多的笑意,“可是千姨?”
“哎!你这一声‘姨’,叫得婆婆我是心花怒放,可惜哟,再年轻个二、三十岁,我就认了这‘姨’。”千芝往上顺了顺竹篮,让它卡在她的手肘处,稳了稳篮子。
千芝可不老。
看面相并未逾越不惑之年。
她却自称“婆婆”。
“我瞧不见千姨,但我听千姨说话的声音便浮现出了一个美人儿的面貌。岁月向来是不败美人的。”暮涯丢开了暮朗的搀扶,上前一步执起千芝的手,“千姨正是岁岁芳华在的美人。”
“就属你嘴巧。”千芝从竹篮里取了一把青叶子菜,“搁这哄婆婆呢。”
暮涯顺着将那把青叶子菜放回了千芝挎着的竹篮里,“我嘴笨,不会哄人。还请千姨莫要忘了十月初十到暮家一聚。”
“定是会去的。”千芝的腿脚不是很灵活,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长街上。
徐徐风过,送来了她的呢喃之声:“又到了十月初十了啊……年年岁岁,岁岁年年,花红,人同,我……”
最后那一句没能听得真切。
她不一样了?
她还是那个她?
只有天知道,她知道。
“前些日子收拾出了听竹轩,但望叶大人不嫌弃。”暮朗拱拱手,他喜欢结识江湖朋友,喜欢江湖上的规矩,与他交往不用审慎且拘谨的言行。
这样的人相处起来,使人感到舒适,愉快。
“有劳暮公子费心了。”叶惊阑本是不想叨扰暮家,一来是欠了人情债,二来是燕南渝的话让他心生膈应。
并不只是燕南渝,连绪风也提到过暮家不是表面那么简单。
他若是住了进去,整日面对那些粉饰之后的景象,会否离真相越来越远?
可是这么热情……
当街迎人……
实在是想不透暮家要搞出什么幺蛾子。
以不变应万变是最好的法子。
云岫正欲婉拒暮朗的邀约,她有着自己的想法。算日子的话,花钿她们几个已经到了花朝城了,她得快些与她们联系上。
“云姑娘,你的故人托我带与你一句话。”暮朗截住了她的话,没让她将拒绝说出口,“白鹭立雪。”
被一只无形大手狠狠地捏了一把胸膛里的心脏。
云岫倒吸一口凉气。
析墨……
——软软,不管我是愚人还是智者,我见你都是那万古不变。
“云姑娘的故人正在舍下作客。”
暮朗这一言如投进静波无漾的湖里的大石,激起千层之浪。
她对暮朗印象不深,仅是云殊城的一面之缘,不足以让她把这人给琢磨透了。
现在看来,暮朗不会是个简单的药罐子。
“哥哥。”暮涯不是蒙络,她唤着自己兄长甚是自然,“在沙城时,云姑娘曾救我一命,我想和云姑娘说些体己话。”
暮朗颔首,将暮涯的手交到云岫手中,“云姑娘的恩情,暮朗没齿难忘。但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舍妹这双眼睛不大好,恐会碰到路上的绊脚石,有劳姑娘了……”
“能和暮小姐说上几句体己话,云岫荣幸之至,谈何劳烦?”
鹿贞想要留下伺候,暮涯一挥手,她会意地离开。
云岫扶着暮涯目送那几人向暮府而去。
她们相携而行。
暮涯数着步子。
在一处四下无人之境滞住了脚。
还没等到暮涯开口,云岫率先打破了沉默。
“暮小姐是偷跑去沙城的。”
“云姑娘料事如神。”暮涯平而缓地应着,“兄长一直念着薛将军的情,可身子骨不大爽利……我便自行去了沙城。”
她虽是个瞎子,可有着七窍玲珑心。云岫能猜到这事儿很是正常,作为暮朗一母同胞的妹妹,暮朗对她可是上心的紧。哪怕自己是个药罐子,也得强撑着安顿好暮涯。
暮涯垂睫,她的眼里是没有光彩的。
“云姑娘,求你,救救兄长。”暮涯双腿一弯,径自跪下。
云岫如遭雷击。
要她……救暮朗?
暮涯手上的环散发的香味被雾气卷着,钻进了她的鼻腔里,随着她的平缓呼吸抵达肺腑。
心亦是随着这淡淡的香平静了下来。
云岫扶起暮涯。
“暮家家训是与人为善。家父去后,我与兄长相依为命,兄长撑起偌大家业已是不易,未尝想过遭了贼人惦记。”她从怀中取出了一张锦帕,锦帕中包裹着的是一枚尖利的小刀,这类常破空飞行取人性命的暗器,上边还有陈旧的斑斑血迹。
暮涯怜惜地触碰着刀身,“我到沙城不仅是为了还薛将军的情,更是为了让他出手救兄长,但他……”
“他拒绝了。”
“是,他不能再无故离开沙城,之前护兄长去云殊城已是担了极大风险,如今他拒绝也是应当的。”暮涯没有叹气,更没有抱怨,她对所有人都是心存感激的,“兄长认为有孔宿一人便可,我原是想着早一步向叶大人求助……”
话不用说尽。
云岫了悟,难怪会有长街相迎的两人。
暮朗始终小心地别开了暮涯。
或许是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对别人说道这些暗昧之事。
又或许是他压根不在意,在他心里,素来与人交好,善良温和的他,怎会被歹人取了性命。
云岫不知他归属于哪一类。
不过有一点……
“敢问令尊……”
暮涯的神情变得很是悲伤。
“无人知晓,家父已去。兄长命人将这消息一压再压,原定十月初十百家宴时对城中父老乡亲言明。”暮涯的眼角流下一滴热泪。
只短短几秒,她恢复了她惯常的模样。
暮涯仍是那个温柔的姑娘。
浅笑盈盈。
还是初初见时的感觉。
云岫觉着她的温柔就像醇香的酒,点一滴在舌尖上,刹那晕开了甜。
转瞬便成了与姜汁共熬的老窖陈酒,熬出了怨苦之味,哽在喉头兴风作浪。
不得不说暮朗封锁消息的本事很有只手遮天的味儿,他竟能瞒着所有人,背地里遮盖了暮家家主去世的事实。
暮涯轻声道一句:“姑娘可是不愿?”
“嗯……”云岫不想蹚这趟浑水,一旦涉足,不知何时能抽身。
“请云姑娘放心,我不会去找叶大人的,想来他也是有为难之处。”暮涯扬起嘴角,“且当我什么都没说吧。”
“好。”云岫应了。
暮家在花朝城根深蒂固,能主动招惹暮家的人想必不多。
这事盘根错节,牵扯到谁,云岫根本不知道,她很清楚不可以拿命去赌。
“云姑娘。”暮涯的脸上有了光泽,她已经把刚才的事丢到脑后了,“世人都说花朝城是人间难得之境,不知你可喜欢这里。”
云岫默然,约摸是喜欢的吧,她答道:“总是听闻花朝城浅雾袅袅,如今见着了,只觉他们少说了满城的花香,亲和的路人……一切都挺好,我想我不会再见到第二座这样的城了。”
“那云姑娘便安心住下如何?”
听了云岫的话,暮涯眉梢挂了喜。
她的脸上有着幸福和满足的光。
云岫不置可否。
这里再好,也不是她真正的归宿。
暮涯温柔而恳切的邀请却是令她无法拒绝的。
丝丝缕缕的暮风里添了更为醉人的芬芳。
云岫忽然问道:“花朝城应解读为何意?”
暮涯的笑是平和且宁静的。
朱唇微启,悦耳的声音如歌唱,“我想,最早定下‘花朝’这一名的人所想是万花来朝,可到了之后,大家更愿意接受花倾一城,朝朝暮暮不改容色。因故,有花的清晨,是为花朝。”
果然后人的解读温和多了。
万花来朝……
不适合这么一个温柔的地儿。
云岫对“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越发深信不疑。
若非生于花朝,长于花朝,暮涯怎会如水漾般温柔,绽开的笑颜一如莲花之美,清新淡雅。
如是将她放到小小的寂寞的空城里做独户,路人定是不愿让跫音响在向晚的青石板路上。 倘若对云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