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耳恭听。”云岫一副温顺的模样倒是少见。
如果叶惊阑在此,他定会暗骂一句:骗子。
宫折柳继续和她咬耳朵:“你在想,西平王世子唤作宫二,而本郡主叫什么。”
云岫听后笑了开来,这位云平郡主是个有趣的人。
“虽说女子名讳不宜外传,但小女子有幸从别处得知了郡主闺名。”
“那你就是在想为何宫二叫做宫二,本郡主叫宫折柳,毫无关联的两个名字,不像兄妹。”
宫折柳拽住她的衣袖往棋桌边走。
云岫装作什么都不知,顺着宫折柳的话茬子往下接:“郡主果真是神机妙算,竟把我的想法全数获悉了。”
宫折柳将她往圆凳上一掼,气鼓鼓地坐到对面。
高声喊道:“就没个活人端茶递水吗!”
而后她把装黑子的棋篓子推到云岫手边,“我喜欢白子。”
“小女子不会下棋。”
“本郡主又不要你下棋,只是我们要装作一块儿在修习大家闺秀的技艺,用以麻痹父王。”宫折柳望望天,摊手表示无奈。
“琴棋书画四艺,为何郡主偏偏选中了‘棋’?”天下之大,闺房之艺不止于琴棋书画,还有诗、酒、花、茶这些对养性子有帮助的雅艺,以及多数女儿家会学习的女红。
宫折柳扒拉着手指,心不在焉地说:“琴、书、画,或是女红,皆非一日之功,每日都得费劲心力练习很久,从早到晚没一刻能歇的,我又是个懒到极致的人,父王一来瞧便知我有无进步。譬如弹奏一曲,指法乱糟糟,音律一窍不通,他准会翻脸大怒,乃至关我禁闭。唯有棋,他不懂,我一通乱摆,他分不清好坏,先生来看了不敢说真话,只能隐晦地道一句无解,父王还当我是天赋极佳。”
看来这个郡主很清楚自己的短处。
狗爷对他这个妹妹的评价是聪慧。
云岫认为狗爷诚不欺她,宫折柳确实是个聪明的姑娘。
“那小女子斗胆问一句,天赋极佳的小郡主为何会召我来府里?”
宫折柳吐了吐粉红的小舌头,梨涡深深,“你猜猜看?”
“小女子愚钝,不知小郡主的智慧之举是为何。”
宫折柳仰天长叹,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串话,云岫听不懂她这云殊城本地的口音,根据她时不时地往云岫这里飘来的鄙夷眼色,再听得那抱怨的语气,云岫大概揣测出她话里的含义——贼老天怎让我遇到了一个愚蠢的凡人。
然而秉着“不耻下问”原则的云岫起身恭敬地行礼。
宫折柳摇头,止不住地叹气。
“都是个什么人哪。”她犹豫了好一阵,一边翻白眼一边叹惋,“宫二修书一封告予我,他要娶一平民女子为妻,怕父王不允,教我在父王跟前多为那女子说些好话。”
宫二……
她竟然直呼兄长的名讳,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云平郡主。
想来司晨说的不好相与便是由此得来。
用那些老酸儒的话来说便是:目无尊长,空视礼教。
云岫沉思半晌,试探着问道:“敢问世子爷可是提及了我姓名。”
“无。”宫折柳很实诚地晃悠着脑袋。
云岫高悬着的心稍微往下坠了些,正要稳稳落地之时,又听得宫折柳的一句补充。
“我认为宫二既然想娶个平民女子,我便偏不让他称心如意,还不如让我为他寻个倒夜香的,和他相配至极,各自欢喜。”
“……”
宫折柳脑中有千沟万壑,曲折迂回的思考方式,无人能揣摩出她下一句会蹦出什么来。
她见云岫不声不响,猜想云岫可能在生气,想着干脆转个话题,打破尴尬的气氛。
“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吗?”宫折柳搓着一颗白子,兴致勃勃地看着云岫。
她指的是狗爷与她名字的由来。
云岫敛起笑意,认真地答道:“很想知道。”
宫折柳似乎很想让人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奈何一直没人正儿八经的来问她。
云岫顺了她的意,她脸上浮现一抹古怪的笑容。
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和半探出身子,手撑在桌上的她相称。
宫折柳故作神秘地说道:“因为他本来没有名字。”
“噢?”云岫托腮,看上去很像一个求知若渴的人。
宫折柳见有人迎合她,便开始卖关子了,她眨巴眨巴眼,说道:“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
“本郡主渴了。”
有人递上温热的茶水,她一拂袖,瓷杯碎裂在地。布衣小厮躬身拾着碎片。
“早先便说过夏日里要送凉茶,这么大的日头,还送来腾热气的茶水,你们是想把本郡主给烫死吗?”宫折柳的手指就快戳到小厮的额头,精致的蔻丹甲虚虚地画了一个不完整的圆圈,最后收回来了,因她发现小厮额头上有汗珠子。
送茶水的小厮没有辩解这杯茶水是温热的,不会烫嘴。他默默地将碎片捡起,搁在托盘里。
“怎没见人为本郡主撑伞?”
另一个小厮三步作两步地走到她身后为她撑起伞。
“本郡主曾说过必须是单独立在地面的大伞,极不喜欢有人站在我身后,万一趁我不备摸一把刀子出来捅了我,我就只能在阎罗王那里哭闹了。”
又有一人立了一顶遮阳大伞罩住了整个棋桌。
“行了,你们退下吧。”
宫折柳呷了一口刚送上来的凉茶,冲云岫挑挑眉,“在冰窖里放了一上午的解暑茶,你且试试?”
云岫拿过托盘里另一碗茶,抿了一点,赞道:“好茶。”
“我使唤他们不过是为了让父王安心,他担心我又偷摸着出了王府,亦或是没好好学棋,以这种方式叫他们走近看看,父王便不会往院子里来。”
她是个很会折腾他人的姑娘,云岫在对云平郡主的印象中再添一笔。
“我还是与你说说宫二的名字吧。”她手中的茶碗见了底,话头又接上了方才的“下回分解”。
云岫点点头。
“宫二本该叫做狗剩儿。”
“噗”云岫没兜住含在嘴里的那一口冰凉茶水,往一旁喷出,宫折柳递上了一张干净的绢子。
“你这人情绪很不稳定,一惊一乍,我越发觉得你和他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云岫突然想到了晋南笙,那个扬言要用剪子剪去狗爷是非根的女子,要是晋南笙的小剪子戳进她的心窝……
连连摇头。
宫折柳没深究,继续说道:“狗剩儿没什么可笑的,名字起得贱,才能长得好,城里的古稀老人都这般说。”
民间确实有给小孩子起贱名的风俗。
一来是起个贱名来欺骗鬼怪。老人家常认为病痛,凶灾大多都是鬼怪在作祟,而且鬼怪偏好一些好名字的孩子,会与那些孩子纠缠不清,难以分离。因故起个丑陋的贱名会使得鬼怪厌恶,从而放过他们,这样的孩子便会少经受病痛凶灾,在成长过程中自然是磨难越少越好。
二来是百姓希望子孙后代如狗、牛、羊这些牲口一般,不论吃喝用度如何,不论多苦多难,都能靠着一条贱命撑到最后,平安度日。
不管狗爷的名字出于哪种说法,云岫唯有长叹息,狗剩儿都不能被称为牲口了,应该理解为狗吃剩下的。
人见人嫌。
原来狗爷是这么来的。
“你是不是想岔了?”宫折柳似笑非笑地瞧着她,“他生来长得奇丑,家中老狗瞅了一眼后奔到院里吐了。叫他狗剩儿还是给足了他面子。”
“……”
难怪宫折柳巴巴地将狗爷名字的来由送到她跟前。
“父王是在给他添入族谱之时才想着写个正式的名儿。‘二’兴许是父王心血来潮画了个‘一’,再画一个‘一’得来的。”
“单字一个‘二’有谦逊之意,承载着王爷对他的希冀。”云岫随口说着,其实她更偏向于宫折柳的说法,写个“一”太平常了,多画一笔就显得与众不同。
“那你怎得不问我名字是怎么来的?”宫折柳歪头瞧着她。
“我以为郡主不愿再提了。”
“不成,你得先问问我,我再告诉你。”
她有着自己奇怪的坚持,云岫不禁给她添了第三个印象。
云岫按照她的意思郑重其事地询问了一遍。
宫折柳嘴儿一翘,捏着一枚棋子在棋盘上连续敲击了好几下,似在思考该怎么解释个简单明了。
最终以一句“因为我的母妃以命换来了我”回答。
轻松的语调,俏皮的神态……
如不是云岫刚好瞧见了宫折柳眼底一闪即逝的慌张,她真就当宫折柳是个天真烂漫的姑娘了。
害怕被人看穿了内心里那一片苍凉,那里有着贫瘠到一根草一朵花都不愿意生长的荒凉之地,有着声声泣诉的午夜造梦时,有着无数次躲进名为“快乐”的壳子里思考亡人的掌纹该是怎样的蜿蜒绵折……
“父王为我起名折柳大概是告别的意思吧?”她小心翼翼地说道,因了她也无法确定。
“我想,若是理解为‘爱与不舍’更恰当些。”
“是极。”宫折柳一拍双手,叫了一声好,“我晚些时候便去父王那为你多讲好话,给你讨个世子妃当当。”
“……”
“难不成你想做我后母?”
云岫快要招架不住宫折柳天马行空的想象了。
宫折柳以一手挡在唇边,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倒觉着你做我后母也成,只是住在父王隔壁屋的那位夫人厉害得紧,你这手感全无的身子送上去……父王会嫌硌手,不会多看你一眼的。”
“……”
云岫不得不承认司晨说得很对,她是个不好相与的人。
“要不我给你捯饬捯饬?我去逛花楼时仔细打探过她们平日里用什么来俘获男人的心。”宫折柳像狗爷那般摸着下巴,拇指不住地磨蹭,“在外如胭脂这类,在内如肚兜这类,我统统都记下了。经我之手,保管你今夜便能去试试西平王的床榻是否比云霞还软上几分,明日一跃上枝头,成为云殊城里最尊贵的女人。”
“……”
好大的口气。
“罢了,你既没这心,我就是皇帝身边急死了的小太监。”宫折柳双手一摊,感慨道,“孺子不可教也。”
“是我太过愚笨。”
宫折柳摆摆手,“罢罢罢!笨些也好,我不大喜欢同聪明人待一块儿。”
“为何?”
她眼里乍起的喜色,以为云岫终是朽木开了花,“你终于主动问我了。”
“有些好奇,还望郡主成全。”
“有什么成全不成全的,我不喜欢聪明人是因为我玩不过,蠢笨一些的任我拿捏。”宫折柳在棋盘上胡乱摆放白子黑子,当真如她所说,毫无章法可言。
云岫正想说些什么,宫折柳一敲脑袋,将她的话硬生生地堵在了喉咙里。
“你想不想去见见叶大人?”
“叶大人?哪位叶大人?”
“你真是蠢得没法,大理寺卿叶惊阑,天下间最美的人。”
“噢……”云岫作恍然大悟状,而后皱眉说道,“听闻他容貌已毁,现在的那张脸如地狱恶鬼,可止小儿夜哭。”
宫折柳弹指,一枚棋子直直地打中了云岫的眉心,顿起一个红印子,“我说你蠢笨,你还真顺着这根竿子往上爬了。”
云岫于一秒内思索女子娇嗔时的动作、神态、语气,下一瞬即用上了,她捂住额头,语气略带怨怪:“郡主不肯明示,我哪里想的明白。”
“要是你有那么一张人人艳羡的脸啊,一夜之间化作虚无,你会怎么办?”
“先疗伤。”
又是一枚棋子飞来,伴着宫折柳的冷哼一声,“你被人卖了铁定会先帮贩子数钱。这么说吧,当你从天上掉入地狱时,你会否消沉下去。”
“寻常人……大抵上是会的吧。”
“那就得了,叶惊阑也是人,肉体凡胎,有七情六欲。他顶着那张伤疤纵横的脸大摇大摆地从盛京城里出来,我就不信他的脸真被毁了,这般坦然自若,我自认做不到!”
云岫的心“咯噔”一下。
“走,随本郡主去看看。”
宫折柳的长袖拂过桌面,棋盘与棋篓子尽数掉落,一地黑白子交会。 倘若对云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