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折柳没有立即到前厅去一探究竟。
她带着云岫在王府里溜达了好一阵子,脚下不停,嘴上也念念叨叨个不停。
然后回到闺房给自己捯饬了一番。
这个捯饬……
真是不可恭维。
云岫怀疑她刚才所说是否都为虚假。
逛花楼……
掌握了一手如何诱引男人的独门秘籍……
从上到下,从里到外……
从头上用的哪种刨花头油到脚丫子上套的罗袜……
连手上的蔻丹甲都能点出不一样的花儿来……
如果宫折柳没有掰着手指头同她炫耀这些事儿,云岫此时不会如此震惊。
瞧!
宫折柳一回头,吓死田边一头牛。
宫折柳二回头,金银江水倒着流。
宫折柳三回头,飞沙走石鬼见愁。
云岫抚着前心处,努力给自己顺气。
这口气死活不能咽下去。
脸蛋儿涂得煞白,跟个吊死鬼似的。
鼻翼两旁用小细棍儿蘸着黛粉点了许多斑点。
樱桃小嘴抹了艳红的口脂,和惨白的小脸形成鲜明的对比。
她指尖沾着黛粉正往眼睑上按。
最后宫折柳取过量的胭脂往脸颊上擦。
“我,好看吗?”宫折柳咧开嘴,白晃晃的牙齿上已然蹭上了口脂的红,“这个妆面我琢磨了许久,想着今日要见叶大人,便第一次为自己描眉涂口脂。我心里激荡的感情就快要喷薄而出……”
或许真是为了压下内心的激动才带着她踏遍了西平王府的每一处。云岫想要用这个结论来搪塞自己。
奈何再度看宫折柳那张脸……
她吞咽着唾沫,无法言语。
“司姑娘,你还未回答我。”宫折柳双颊的胭脂已涂抹完毕,她敛起了笑意,她古怪的性子暴露无遗,摆明了云岫若是不答话,立马就拖出去绑着晒太阳。
云岫舔舔嘴唇,“郡主之貌,唯有天仙可比。”
“睁眼说瞎话。”宫折柳瞥了她一眼,还在折腾她这张鬼见了都怕的脸,“论美貌,我是比不过叶大人,但比丑,我没输过。”
“……”云岫第一次碰上了这般棘手的人,她做出的所有事,说出的所有话,都不能以常人的思维去设想,不可以用世俗的标准来定义宫折柳,她是一个见过便不能忘记的怪人。
寻常人会和别人比谁更丑?
宫折柳翻箱倒柜地寻找衣物,为了见外客。
“这件太素,裙摆上绣的大朵莲花,像极了那个女人的做派,矫揉造作。”宫折柳双手一扯,只听得“呲拉”一声,衣裙分为了两半,她毫不在意地往后一丢。
云岫知道她口中的“那个女人”是谁,除了龙椅上掌生杀予夺之权的元六还能有谁对这素净的莲爱得深沉?
“这件太长,拖曳着这么长的裙摆,我稍不注意便会踩上去,而后摔个狗啃泥,丢了我西平王府的脸。到时候,叶大人定会欺我西平王府无人。”宫折柳拽了拽长长的裙摆,寻思着要不要将这后边给剪了,后又觉着何故为了一个人毁了自己喜欢的衣裙,揉吧揉吧丢到椅子上。
“这件太花俏。穿上后像个花娘,艳俗。再拿个帕子,岂不是就成了站在楼前拉客的女子了!”宫折柳两指提着衣襟在身前比划。
云岫却不以为然,她手中鹅黄色的衣裳衬她的肤色正好,当然,得先把她现在这张脸给忽略了。
宫折柳挑拣了叠得很是整齐的水蓝色衣裳,抖了抖,“不错。”
“郡主眼光独到。”她是不会吝啬夸赞之词的。
“不成,我这张脸配不上这一身漂亮的衣裳,得换!”宫折柳想要抚脸,猛地想到这张脸里三层外三层全是白粉沫子,她赶紧住了手,“你去将外面的侍儿唤进来。”
云岫垂手退了出去,她隐隐感觉到宫折柳要交代给侍儿的事超乎她的想象。
果不其然。
侍儿跪在宫折柳的脚边听命。
“去宫二房内为我挑一件大红大紫大绿的衣裳,上面的刺绣越复杂越好,一定要那种让别人看一眼就忘不掉的。”宫折柳满足地长舒一口气,总算想了个应对的办法。
云岫在暗自思量,狗爷平日里的装束已是让人难以忘怀……
宫折柳还要在难忘的基础上添一个第一眼印象……
“我为你描眉涂脂如何?保管你在人群中美得亮眼。”宫折柳是个不愿意闲下来的姑娘,她会想出各种各样的事并付诸行动来打发时间。
云岫婉拒了她,不敢相信她这双不巧的手。
宫折柳嘟嘟囔囔:“你这人怎就不信任我呢。”
侍儿捧着狗爷的衣服回来了。
果真是……
红的紫的绿的混作一气。
瓣朵儿极大的牡丹花和碧绿的柳条儿交错。
桃花、梨花以及数种辨不清的花在一处混杂。
好不妖艳。
宫折柳一把夺过,将侍儿赶出门去。
捉起镜台上放的小剪子。
不需量尺,她左右对折,随意地往肩上一搭,锋利的剪子快速截断了过长的衣袖。
而后顺着缝隙一划。
再挑了暗色丝线。
针针干脆利落。
丝丝暗线密密缝。
宫折柳平素看上去就是一个不学无术的侯门贵女,可她使剪子与针线又像极了老手。云岫甚至敢断言,她飞针走线的技艺比普通绣娘还要纯熟。
“齐活儿了。”宫折柳褪去外袍,穿上她修改后的狗爷的衣裳。
本是宽大的衣袍变得极为修身。
当真是惹眼至极!
比蒙络的满身的缤纷还要乱上几分。
“不可对外说我改了宫二的袍子。”
云岫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
她对宫折柳葫芦里卖的药一无所知。
早先拿到的情报大多都和宫折柳本人对不上。
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走吧,我们去会会那位名震天下的盛京第一花。”宫折柳的食指屈了屈。
低垂着头亦步亦趋的云岫仿佛在她走路带风的背影里看到了西平王。
宫折柳走得很快,却每一步都很平稳。
没有留念路旁的娇花,一心朝着前厅走去。
……
前厅。
坐着的两人。
站在明处的约十人。
隐在暗处的未知。
宫折柳噙着笑意坐在屏风后的椅子上。
手边是一杯从冰窖里取出的凉茶,前厅的小厮很对她口味,许是得了先前几人的教训。
在这儿恰好可以将厅内之事尽收眼底。
今日的叶惊阑没有戴面具,他脸上的旧伤疤横、竖、斜互相错杂,狰狞可怖。唯有一双时时漾着春色的眼明亮动人。
西平王竖起手掌,眸子一冷,“听闻云姓贼人越了扬城大狱,叶大人可知?”
“扬城城主已呈报。”
“对于这种作奸犯科之人绝不姑息,叶大人给我最好的答复即是追回军饷、稳住军心、让贼人挫骨扬灰!”
“谨遵王爷吩咐。”
“叶大人。”西平王手一挥,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小厮捧着一个以绸缎盖得严严实实的物事走到叶惊阑跟前。
“王爷这是什么意思?”他挑起一边眉。
西平王轻咳一声,平静地说道:“云殊城乃弹丸之地,虽作为一个枢纽,但因地势易守难攻。百姓这才远离纷飞的战火得以安居乐业。但望叶大人早些捉拿贼人,寻回军饷,回盛京复命,解陛下长夜无眠之忧。区区之礼,聊表心意。”
叶惊阑没有揭开绸缎。
绸缎下藏着的物事,是个祸端。
西平王的言外之意很明确了,云殊城易主便会导致民不聊生,希望叶惊阑高抬贵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赶紧回盛京去。
叶惊阑端起茶碗,用盖子轻轻拨开漂浮在面上的茶叶,然后吹开剩余的细末,呷一口。
屏风后的宫折柳也呷了一口。
“能有这么太平的云殊,自然是少不了王爷夜以继日的操劳,前些年驱外兵,扩疆土,兴民生,王爷实属我朝大功臣。军饷一案,下官已有眉目,想来过不了多久便会水落石出,王爷大可放心,下官定会竭尽全力给王爷一个满意的答复,不让我朝将士失望。至于这礼……留待王爷欣赏便可。”
“水至清则无鱼。”西平王不禁提点道,要想一招鲜吃遍天,就得在合适的时候做合适的事,哪怕和道义上略有不通。
“多谢王爷美意,下官受教了。”叶惊阑搁下茶碗,望向厅外的天,“时候不早了,下官就此告辞。”
“叶大人请留步!公事说罢,还有私情未了。”
“什么私情?”叶惊阑一愣神。
他和西平王能有什么私情可交?
“惊阑哥哥!”
屏风一撤,一道艳到扎眼的身影飞扑到他跟前。
西平王嘴角微微上扬。
“我可想死你了。”
一个小脑袋在他双膝并拢处。
宫折柳忽而仰起脸。
叶惊阑猛地往后一退,椅子脚在地面上划拉出一串刺耳的声响。
他只觉见到了鬼。
“你不认识我了吗?”宫折柳的小脸儿上挂着楚楚可怜的表情,若不是她这奇异的打扮,倒还算得上我见犹怜。
实则……
人见人愁。
叶惊阑回过神,分辨了好一会儿。
他微微蹙眉,唤道:“折柳。”
西平王府里能这样为所欲为的人,他想不出第二个。可这个打扮……真是太惊人了。
“我就知道你还记得我。”她一个劲儿地在叶惊阑的衣袍上蹭着她厚厚的粉。
先帝在时,曾令藩王送质子。
北疆景安王府以前任家主之女代替了纳兰千凛。
镇南王以接替爵位为由头,几年前就召回了独子燕南渝。
而西平王送往盛京的就是宫折柳。
直到女帝即位,大赦天下,纳兰氏之女不知去向,宫折柳则是被遣送回了云殊城。他在盛京时就被这丫头烦到不行,本以为她回云殊城后会被安排一门婚事顺利地嫁出去。
但据他收到的消息来看,宫折柳的坏习气不仅没改掉,还变本加厉了。
他眼风一扫,瞧见云岫在努力憋笑。
“下官请云平郡主好。”
“我还是喜欢你叫我折柳。”宫折柳直挺挺地站起来,不安分的手在叶惊阑脸上一掐,一拽,“真毁了啊……”
她不满地噘起嘴来,刚才还同“司梦莲”夸下了海口,这么一闹……不就是自己打了自己的脸吗?不行!
她使出吃奶的劲儿,揪、扯、拉、拽,伤疤随着她手下的动作移动。
宫折柳很生气。
她撒了手。
西平王清了清喉咙,说道:“折柳,不可放肆!”
作为马后炮的西平王对叶惊阑抱拳一礼,已是不关乎公事,他本是习武之人,这样更容易拉进交往距离,“叶大人,本王教导无方,小女难训,还望谅解则个。”
“云平郡主一向活泼讨喜。”叶惊阑回以一礼。
“惊阑哥哥,收起你的皮笑肉不笑。”宫折柳早已坐到对面,小腿儿一翘,面有得色。
“云平郡主教训的是,下官受教了。”
“我想我说的很清楚,我不喜欢你称我为云平郡主。”她的手指在木扶手上有节律地敲着。
叶惊阑皱眉,“封号为先皇御赐,下官不能随意更改,这会掉脑袋的。”
“你明知我说的不是这意思。”
“下官愚钝,还请郡主明示。”
宫折柳回头一瞟,这话怎得如此耳熟,脸色如常的云岫向她投来询问的眼神。
她收回了目光,斜睨叶惊阑。
愚钝?
他要是愚钝,世上没几个聪明人了。
扮猪吃虎是他最擅长的事之一。
“你可知云平这个封号是怎么来的?”宫折柳勾勾嘴角,她不喜欢和聪明人玩,不代表她不能和聪明人玩。
叶惊阑拱拱手,“取自云殊城太平之意。”
“如今的局势,我自认不敢当‘云平’二字!”宫折柳掷地有声,白一块红一块的脸上是睥睨的傲然。
“何解?”
“城内城外分属两个天地,我居云殊城内,日日夜夜不敢合眼,生怕乱臣贼子破了城门。”
“下官未曾听闻。”
“就当我眼瞎,看错了人吧!”
宫折柳一抖花花绿绿的衣袍,大步流星地离去。
云岫紧紧地跟在她身后。
远远传来一句:“叶大人,折柳身体抱恙,请恕罪。”
“哎,我这小女啊……”西平王摇头叹道。
叶惊阑但笑不语,身体抱恙?真是别具一格的抱恙之法…… 倘若对云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