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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被忽里赤背下战场的。
在冲过浮梯的当口,他学生时代踢足球落下的毛病——习惯性崴脚又犯了,那种仿佛骨折般的剧痛袭上来,他撕心裂肺地怪叫一声,仆倒在地。
对岸的女真兵见百人长成功地过了桥,尚未及欢呼,便变生咫尺,皆以为他遭了另一暗算,顿时,同仇敌忾的团队精神爆发,一个个狂呼呐喊,亡命冲过了河,留下一梯,竖起一梯,开始了无异于以卵击石的攻城。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想要制止这种愚蠢的行为,却发现自己就像大气中的一粒尘埃一样,淹没在战场的喧嚣中。
他痛苦地看着这地狱般的场面,杀红了眼的女真兵越过身边倒下的战友,前仆后继地攻向城去,那铜墙铁壁般的城头变成了女真兵的绞肉机,熟悉的面孔转眼间变成了横飞的血肉。
那一刻,他深深地悲哀自己空有远远领先于这时代的知识,却无法拯救这些追随自己出生入死的部下,他忘了民族的界限,双目热泪盈眶,只在心底呐喊:“这一切是为什么,为什么人要杀人,为什么进行这该死的战争?”
中午时分,金军鸣金收兵,惨败而回。
是役,明日百人队阵亡23人,伤30人,清点下来,竟是伤亡最少的小队。
忽里赤背着他往医营走去,步伐沉重得如同俩人的心头。
一阵沉重的马蹄声响起,由远及近,一彪骑兵簇拥着一位赤马白袍的小将从面前急驰而过。
他一瞥之下,竟是挞懒所部罕见的重甲骑兵,皆身披厚重的黑色铠甲,头盔制式如同倒扣的铁锅,连脖脸都遮住,仅仅露出双目,令人望而生畏。
这些重甲骑兵皆手执约三人身长的巨型标枪,以皮带挂肩,连胯下坐骑也裹着黑色皮革,一看就是平原冲锋的利器,在攻城战中则派不上什么用场。
忽里赤顿了一下,嘀咕道:“他竟来了?”
他看白袍小将消失的背影,心弦一动,隐隐觉得他跟自己有何瓜葛似的。
在军营里他已养成了不关己事莫问的习惯,他身心俱疲地趴在忽里赤结实的背上,进入了遍地伤兵的医营。
军医在他的脚髁上捏了捏,告知他没有伤筋动骨,只在肿处搽了些白酒。
他心底有些失望,竟似巴不得自己骨折,以避开这该死的战争。
回到大营,他发现完颜楚月也没有露面,心中更有些失落。
倒是那些士兵见到他均向他致敬,想是他在战场上的表现已经传开了。
为了振作士气,当晚,中央大营特别为参战的部队举行犒赏大会。
他本不想参加,却被忽里赤和几个相熟的部下硬拖,只好在脚脖子上打紧了绷带,一瘸一拐地来了。
这几个家伙十分兴奋,仿佛知道晚会上有什么好事似的。
他很快明白了,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个辫发盘髻、身着左开襟羊裘锦裙的女真姑娘,如同轻盈的七彩小鸟在会场内外忙碌着。
十来座熊熊的篝火在广场中央燃烧着,外圈围成一个大圆的长木桌上,摆满了盛满酒肉吃食的木盆。
这些女真食物跟所属的民族一样粗犷,有皮都没去尽的粟米粥、比脸盆还大的煎炊饼、拌了盐的炒面……
最有民族特色的是那些夹带血丝的半生肉片和内脏血羹,撒上了葱叶、姜丝,端的姹紫嫣红。
这类生肉血肠的食物,他一直吃不惯,盘腿坐在嘈嘈的人群中,没滋没味地啃着一个苹果,没来由的落落寡欢。
他被周围几个家伙逮住,硬灌了几碗米酒,好辛辣浓郁的味道,跟后世的白酒大大不同,不善饮酒的他小脸都喝白了。
酒足饭饱,咚咚地战鼓忽然响起,他吓了一跳,以为有敌来犯,却见半敞怀喝得醉醺醺的忽里赤他们笑眯眯地站起来,扭起了水桶腰。接着,他看见了一个个女真姑娘进入场内,随着鼓点翩翩起舞起来。
气氛立刻为之一变,外围的士兵们纷纷涌进,在姑娘们的周围跳起了热烈的民族舞蹈。他看着一个个被篝火映红了脸庞的欢快的姑娘小伙,几疑梦中,眼前的场面分明是盛世下的光景,哪像血战后的秋夜。
灿烂的星空下,小伙们的舞姿粗犷、刚劲有力,姑娘们的动作活泼、婀娜多姿,场内充满了欢声笑语。
他的思绪在浩瀚的穹庐游弋,深深感受到了这个民族的乐观与进取的精神,心情也被这如火如荼的氛围带动起来。
他浑然忘我地站起身来,跛着个脚融进了人海中。
每个人都陶醉在欢乐的海洋中,他笨拙地模仿着他们的动作,惹来了一阵善意的笑声,他索性狠狠扭了几下屁股,过了一把“蹦的”的瘾。
他偶一抬头,看到了入口处神采飞扬的完颜楚月和立于一旁蠢蠢欲动的刺花。
只见完颜楚月头戴貂皮小帽,身着乳色绣鹿紧身服,足穿鹿皮高统靴,披一件流光溢彩的云肩,衬着她白里透红地脸蛋,分外娇艳动人。
他内心深处的某一点被触动了一下,她何时来了?
不料,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不悦地一看,是那个白袍小将。
他此刻看清了他的真面目:剑眉大眼,一张容长脸,前脑壳刮得精光,脑后两条系红丝的粗长辫子盘在脖子上,别有一番英武。
白袍小将身穿窄袖胡服,领和袖处露出一寸长短的皮毛,显得贵气逼人,腰间佩剑,下穿白色套裤革靴,足有1米8以上,可谓玉树临风,与完颜楚月站在一起,甚是般配。
他一时冒出酸溜溜的感觉,此刻方知自己的心并非沧桑不惑。
完颜楚月也看见了他,朝他招招手,叫他过来。
他心不甘情不愿地走过去,脚也不跛了,他可不想让人看轻,这个人当然是那白袍小将。
完颜楚月笑眯眯地为俩人相互介绍:“达凯阿哥,这就是救过我的小奴才——明日百人长。明日,这是我们女真有名的萨阿达——达凯。”
女真话中的“萨阿达”,就是英雄好汉的意思。
看到这个一向高傲的郡主一脸崇拜地娇立于她的达凯阿哥身边,他的心里愈发不是滋味,原来人家只当他是个小奴才。
他并没有露出如雷贯耳的景仰模样,因为他压根儿不知对方的大名,他只是感觉1米74的自己站在高大的对方面前,更有矮人半截的感觉。
“谢谢你救了楚月阿嫩。”达凯微笑地从嘴里敷衍了一句,随即转头看向场内。
“阿嫩”是女真话“妹妹”的意思,“阿哥”相当于汉语的“哥哥”,可以用于亲兄妹之间,也可以作为女真年轻男女之间的敬称。
完颜楚月是有两个哥哥,不过都留守北国,并未随军南下。
这个达凯显然不是她的亲哥,能和堂堂郡主以兄妹相称,出身自是不凡,算是后世的高富帅了。
他分明感到了对方丝毫没把他当作对手的倨傲,也冷冷地用女真语回了一句:“这是每一个男人都应该做的事。”
“吓,明日,听说你今天打仗很英勇!”打扮得像个花蝴蝶似的刺花从旁边跳过来搭讪,一眨一眨地对他抛着媚眼,那意思很明显:“我俩多般配。”
他心不在焉地同她说话,精神却集中在另一边的俩人身上,看到他俩亲密地交谈,他不尴不尬地傻站在边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这种隔了千年又仿佛是昨天的感觉,一下子涌上来,酒醉心不醉的他心里明白,这是在吃醋。
他看到了达凯牵着完颜楚月的小手进入场地共舞起来,更加为自己不甘的心而恼火,怎么把所有对自己不错的女孩都看作自己女朋友似的,这个坏毛病到现在还改不了,25岁的他当然早已看透了自己。
他在酒精的作用下,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一把拉过刺花的手:“我俩跳舞去。”
正有此意的刺花火辣辣地瞟了他一眼,身上的羊膻味飘过来,分明在说:“你这个小冤家!”
他心中大叫受不了,知道她产生了误会,却报复性地故意不点破,硬着头皮带她进场。
从中学时代就是舞林高手的他对舞蹈很有些天赋,很快就学得象模象样,但比较这些自幼好舞的女真人来说,还是差远了。
他争强斗胜的少年心性突起,结合女真舞的特点,穿插进了一些后世双人舞的花式。
他拉着刺花的软手,一手推着她的水蛇腰,以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旋转起来。
刺花没想到他还会这些新奇的花样,又惊又喜,善舞的她很快掌握了其中的要领,俩人配合默契地共舞在篝火旁。
周围的人群开始注意到他们这一对的精彩舞蹈,个个为之侧目,慢慢地将他俩围在了中间,不时地发出赞美声。
刺花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成为众人的焦点,女性的虚荣心得到了巨大满足,她紧紧地盯着这个跟自己“门当户对”的百人长,一对眼睛快要滴出水了。
他眼前的世界在旋转,他的灵魂也在旋转,这场面多么的似曾相识……
一个温柔美丽的女孩从他最柔软的心扉处浮上来,深情地望着他,腮旁犹挂着珠泪。
他的眼一花,湿了,恍恍然看到了自己向她发动爱情攻势的一幕。
大学的礼堂内,刚入学的同班男女学生各分成两列,一个对一个地面对面站着,这是一节入学必修课——交谊舞。
老师一声令下,男同学开始走向对面的女同学,他飞快地走在了最前面,正对着他的女孩扭捏不安地等待着。
他忽然变向,转向了他早已瞄好地另一个女孩,班上最小、也是最漂亮地一个。
他迈出了个人的一小步,也迈出了人生的一大步。
他天生是个不安分的家伙,事事出人意表,时时爱出风头,并以此自鸣得意。
跳舞的规则被打破,在所有同学诧异的目光下,在她娇羞无助的眼神中,他绅士般地牵起了她的小手,在礼堂的中央旋转起来……于是开始了一段只属于他俩的故事。
她的名字叫泪儿,不,她当然不叫泪儿,这只是后来他对她的昵称。
因为据她自己说,在她认识他以前,几乎不知道哭是什么滋味,家里人宠着她,朋友们护着她,直到遇到他这个大坏蛋,只会欺负她,弄得她三天两头泪汪汪的,差不多一生的眼泪都为他流干了。
他则一边偷笑一边叫屈:“太夸张了,你看我像贾宝玉吗?只因为你脸上长了一颗泪痣,我不过是它的替死鬼罢了。”
她的左脸上确实有一个迷人的小痣,相书上也确实叫它泪痣,这样的说法多少减少了他对她的负疚之心。
说到底,哪个男人不希望有个女人只为自己一个人流泪,而女人的可爱倒有不少是她的眼泪带来的。
他开始时的动机其实很简单,只是为了跟一个后来成为他死党的男同学打赌。
结果他赌赢了,付出的代价是他最美好的初恋——一段刻骨铭心、轰轰烈烈的初恋。
现在他回想起来,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为那改变了他一生的一步后悔。
不!他不后悔,虽然他很想后悔,虽然他有时候想,如果他知道以后的结局,而当天的事又可以再来一次的话,他会不会迈出那一步?
但这世界的美好就是因为凡事只有一次,他惟有尽力地想从自己的字典里抠去这两个浸透了此生遗憾的字眼——后悔!
他会为爱一个人而后悔吗?
“哎……人家好累呀!”耳边忽然吐气如火,他从那一瞬间的恍惚中清醒过来,看到了自己正用桑巴舞的尾式揽住了仰面朝天的刺花,如漆似胶。
一道冷冷的目光射过来,他看到了人群中绷着脸紧咬下唇的完颜楚月,不由慌乱地一松手。 大宋日月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