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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第一声战鼓敲响,他率领着百人队走在主攻队伍里,这支负责进攻东门的三千人队组成15个方阵,在数百米长的战线上一字排开,用粗犷的女真语呐喊着向前行进。
他看着本阵身披铁甲背弓持兵的部下,成十列行进,每列的前两人肩扛云梯,另分出十人,推着一架巨大而笨重的攻城车为前锋。
这种车体宽大蒙着皮甲并头嵌铁锥的攻城车,既可摧墙破壁,又可掩护步兵,是攻城之必备器具。后面是担任助攻的投石队和弩机队。
他一步步踩过寸草不生的焦土,在淡淡的晨蔼中,看着这巍峨的古代城池矗立在正前方。
城池越来越近,他清晰地看着破损不堪的藏青色城墙上,布满了斑黑的血迹,战争的疮痍触目惊心。
他更看见了城垛后乌亮的金属闪光和千疮百孔失却本色的旗幡,对方一片寂静,但谁都知道这是大战前的短暂平静,离城池只数百米了。
他心中忽然对自己的行为产生了怀疑,自己到底是个勇士还是个汉奸?
蓦地,一声巨响,他便听见半空一阵奇怪的啸音,他抬起头来,看到了一块块篮球大的石头冰雹般地打来,身边的一个战士躲闪不及,正中脑门,头盔飞起,白花花的脑浆迸出,尸身扑通倒地。
女真兵呼哨一声,向攻城车跑去,躲避对方石弹的攻击。
奈何这锲子状的大车下面积毕竟有限,只能挤进三、四十人,剩下的士兵只能抱头伏在一个个战壕了里。
他被忽里赤和几个士兵簇拥着蹲伏在车下,从车底推轮前进,看着旷野上找不到掩体的女真兵狼奔豕突,自知倚仗的护身甲在这冰雹般的石弹下显然不堪一击。
他心中隐隐有些后悔,为什么要逞强求战?
他如梦初醒,不得不撇开了所有杂念,明白在这残酷万变的沙场上,人世间的所有的道德规范都变得苍白与薄弱,只剩下两个字——生与死。
这时,女真的投石队开始还击了,他看到一块块大若磨盘的石块飞过头顶向城墙轰去,巨大的裂石声此起彼伏,对方的石雨渐渐变稀了,因为女真兵已进入射程的内死角。
他看到己方的15辆攻城车已逼近了城墙,一条护城河横亘在面前,攻城车的作用便止于此,无法越过河去摧城。
停在远处的女真投石机向前延伸发射,以防误伤自己人,倒有大部分的石弹越过城头而去。步兵开始向前运动,弩机队紧跟其后,准备掩护步兵攻城。
他看得两侧方阵的步兵从各自的攻城车下奔出,身边已升为十人长的忽里赤提醒道:“请百人长下令。”
他一挥手:“进攻!”
不待他话音落下,早已跃跃欲试的忽里赤与几个士兵抢出,将云梯架于护城河上,变成一座浮桥。
这一方阵飞快地在7、8米宽的护城河上架起了十余座浮梯,只听对面的城头一声锣响,顿时乱箭横飞,将女真兵阻在了岸边。
女真的弩机队立刻回击,压制住对方的火力。
他看着同阵的另一支百人队开始冒着箭雨强渡,被弩机压制住的宋军一时势弱,让很多女真兵冲上了浮梯。
嗖嗖地十几支冷箭射出,进到河中间的女真兵皆中箭落水,他们因为要踩稳脚下的梯子,无法兼顾上方的袭击,这些不善游泳的北国兵要么被射死,要么被溺死,混黄的水面上翻起一圈圈的血纹。
显然,无法以集群跟女真弩机对抗的宋军弓队改变了策略,既然不能阻敌于岸,便以单兵的神射手杀敌于河上。
这些神射手好比后世的狙击手,弩机也拿他没办法,唯一的策略是以己方的神射手对付。
他忙制止住想抢上的手下,不想让他们做无谓的牺牲,召集了以忽里赤为首的几个神射手,以攻城车为掩体,伺机出击。
继续强渡的另一队给他们制造了机会,每有一个女真兵中箭,便暴露一个对方射手的位置,这边立刻数箭齐发,干掉对方。
对方虽然察觉,也毫无办法,这就是战场上看不见的手,消灭敌人和被敌人消灭的机会均等。
宋军神射手的人数在这以命换命的攻击中越来越少,已无法阻挡女真兵过河的脚步。
另一队女真兵冲过河的人数也越来越多,他们拽起了浮梯,架在了城墙上。
女真弩机队停止了发射,短兵相接的时刻到了。
他看到每两个士兵在城根下扶住梯脚,其余的士兵一手持刀挺枪,一手攀梯而上。
在这10余米高的东城墙上,十几支小队像蜈蚣一样地向城头爬去。
他没有见到意料中的滚石和檑木打下,感觉不对劲,再次制止住急欲过河的本队士兵。
横变突生,他看到了一幕可怕的情形,每一个接近城头的的女真兵都被城垛里伸出的一把巨大的镰刀钩掉了头颅,然后无数的巨石檑木打下,将云梯上的女真兵像撸草一样地砸落,不是被摔死,就是被砸死,只剩下少数几个伤者在地上辗转哀号,而那些云梯俱被宋军扯上了城头。
身后催战的鼓声响起,他才发觉情况不妙,护城河上只剩了两架云梯,然而军令如山,他无奈地一挥手,发出了等于送死的命令:“进攻!”
他手下的士兵开始过桥,最前的一个冲到浮梯一半时,忽然嗖地又一支冷箭射下,士兵顿时中箭,一头栽入水中,另一个跟上的士兵也中箭落水。
原来对方还有幸存的神射手。
如此一连几个部下倒在了水中,他看得真切,那些士兵都是心口中箭,应该是同一个人,这个神射手十分机敏,位置飘忽不定,令女真的神射手几次攻击未果。
掠阵的忽里赤急红了眼,就要向前冲,他忙大喝停止进攻,他不想失去跟他情同兄弟的忽里赤。
却有靠前的几个没听到,已冲上浮梯,“嗖嗖”数声,对方露了一手绝活,发出连珠箭俱射翻了他们。
忽里赤钻入车下,哼哧地发问:“为什么停止?”
他一时说不明白,只好简短道:“要活着去战斗!”
忽里赤倒不莽撞,明白了他的意思:“怎么办?”
“你的箭法可以对付他!”他想了想道,“只要能摸清到他的位置。”
此刻,由于无人过河,那个神射手也不见了动静,只有零星的流箭射过。
较别处轰轰烈烈的战况来说,这处显得安静多了。
怎么办?停滞不前是要受军法制裁的,可是他又不忍看这些跟他朝夕相处的士兵们去送死。
忽里赤躺在车轮下,嘴里咬着一支箭,弓上搭着一支箭,紧张地搜索着城头,看不到对方的一丝影子,忽里赤的额头开始冒汗。
他的脑袋里灵光一闪,一个大胆的念头冒出来。
他爬至忽里赤身边道:“不要慌,我去引他发箭,你要抓住时机,只有一次机会。”
忽里赤的脑筋尚未转过来,便见百人长已冲了出去,奔向浮梯,他阻拦不及,看着百人长已踏上了浮梯。
忽里赤是少数几个见过百人长“刀枪不入”绝技的女真兵之一,事后百人长曾叮嘱他不要对外宣扬。
即使出了这次夜袭的难堪事件之后,他对百人长的信心也没有动摇。
忽里赤当即心无旁羁地转向城头,寻找那暗藏的强劲对手。
他踏上浮梯,飞快地向前踩去,行至一半时,仿佛未知先觉地将弯刀横在了心口处,电光石火地闪过一个念头:自己绝不能一直依赖护身甲,否则总有一天会死在这种依赖里,适者生存,强者无敌,老子这次要凭着自己的大脑和真实的本领挡住这一箭!
他尚未学会士兵们必须掌握的格箭术,惟有以刀为盾。
这是一次豪赌,赌的是他的判断力,首先,在这么远的距离,射手一般不会以敌人的头为目标;其次,这个射手喜欢射敌人的心口。
然而说到底,身上的护身甲还是给了他信心,否则他也不敢如此托大。
不管怎样,他知道自己在生存的台阶上迈出了坚实的一步。
蓦地,他的耳轮捕捉到弓弦弹动的声音,几乎同时,一支急速飞来的黑色羽箭扑入他的眼帘。
战斗的潜力在生死关头前再一次爆发,他的精神一下子锁定在自己和射手的小世界中,目光顺着箭的来势,捉住了对手的目光。
目光的主人——一名冷静的宋军射手,躲在城垛的阴影下观察,嘴角挂着微笑,仿佛看到了这个冒进的鞑子捂着胸口倒下的情形。
他忽然发觉对方竟早已用手中的刀封住了箭的去势,心道这鞑子不笨,竟发现了自己的习惯。
他嘴角浮起了一丝冷笑,稍一探头,连珠箭正待发射,却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呼啸而来,愕然一瞟,便见一支利箭直扑面门。
这最后一名神射手惨叫着在城墙上翻下,留恋的目光扫过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湛蓝的天空下,两条滔滔的大河在城外交汇而过,正是这便利的航运成就了楚州城的繁华,然而,这一切都被这些北来的侵略者破坏了。
他的身体在空中翻滚着,遗憾地看见那个鞑子挡飞了自己的最后一箭,冲过了护城河…… 大宋日月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