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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水微漾,波光粼粼,一轮胭脂般的落日,正沉下天际处的龙山。
明日自窗前转身,好奇打量玉僧儿的香闺——位于妙艺坊顶层的牡丹舱。
方方一丈内,淡饰粉装,桌椅雅洁,一排六扇蕉叶窗,可外视而不可内窥;一面有小门,门外是条廊,通着下层;里舱拉起一座鹅黄的薄纱屏风,隐隐可见妆台与红罗闺床,令人遐思。
他不由想起另一个花魁娘子的闺阁,那一夜的风情,至今难忘,一时心旌摇曳……
“三官人久等了。”倩影一闪,香风暗浮,玉僧儿自屏风后转出,已然换一袭雪白垂地长裙,乌髻歪斜,莲步轻移,浅笑慵懒迩来。
“无妨、无妨。”想象她更衣时的春光,他的喉结不由蠕动一下。
真是天生难过美人关的贱骨头,新科花魁玉僧儿亲自来请,明日一时得意忘形,就屁颠屁颠地跟来了,早忘了“评花榜”时差点被她戳穿的危险。
或许因为男人都有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德性,抑或因为他的内心仍憷见楚月与三相公,得了这一个打发时间的好方法,便顺水推舟,叫高益恭回府知会,自己则换上便服赴妙艺坊。
小婢摆好一桌精致的酒席,回避出去,“秦相公”的护卫们自有人招呼,花舱里只剩二人相对。
红烛照到玉僧儿脸上,鼻葱眉黛口脂,娇滴滴,嫩滟滟,直看得明日双眼发直,这时代也有烛光晚餐?
没想到秦桧这张老脸,还有这样一个美女看上,想来是古代才子佳人的天然吸引所致。
寒暄落座,美色当前,明日毫无饿意,摆出自以为最潇洒的姿势,肆无忌惮地欣赏着人家。
虽见多了男人这般德性,玉僧儿仍被这个她看不透的老男人看得心里发慌,掩饰着递上一把香喷喷的热毛巾:“请三官人擦脸。”
接毛巾的一瞬,有意无意地,明日的手指在她柔滑的手背上一揩,玉僧儿触电般地缩出去,眼神大有嗔意,舱内气氛变得暧昧起来。
明日的嘴角浮出古怪的笑意,想象假如玉僧儿投怀送抱时被他拒绝的尴尬小模样,他当然不敢再惹什么风流债了,对不起爱人可一不可再,但逗逗这个名妓还是蛮开心的,也是为芸芸被其迷倒的众男人出气罢了。
觉察到自己的被动,玉僧儿开始出击:“三官人终肯赏面,僧儿好荣幸!”
明日一副难得消受美人恩的色态:“受到玉生的青睐,桧更幸哉!”
玉僧儿拿这自做多情的家伙没办法,只好引开话题:“三官人真的不赋风月了,岂不可惜?那晚的好歌当真前无古人哩,烦请指导一、二,僧儿不才,必将为之发扬光大。”
他依旧沉浸在玉僧儿对自己有意的幻想中,举起一杯酒:“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玉生聊些的开心好么?”
玉僧儿妙目轻眨,显然不明白谈歌论赋怎变成不开心的东西了,却不知对他这个后世小子来说,诗词歌赋确实是一件苦恼不堪的劳什子。
她既有求于人,只好遂他意举杯道:“也好,僧儿就陪三官人行会儿酒令吧,请起令!”
又来?明日自以为潇洒的表情僵住,一张老脸几乎要吹胡子瞪眼了,这种大宋上流社会的花酒游戏早就令他深恶痛绝,当然最大的原因是自己肚里的古墨太少,王氏再怎么调教他也没用。
以往一群文士喝酒时,他总是抢当令官,制定规则,一桌人轮下来,几乎轮不到他接令。
但此刻,只有他和玉僧儿两人行酒令,怎么也要接个几轮,谁先起令已无意义,总之他再想故技重施,却是休想。
明日的那杯酒举在空中,喝不下去了,暗叹做人难,做大汉奸更难!
“三官人让僧儿起令么?”玉僧儿误会他谦虚,“那第一句用曲文起句,第二句用曲牌名,第三句用《诗经》,依首句押韵,韵不合者罚酒。僧儿先说一个:蟾宫贵客傍雯霄,集贤宾,河上乎逍遥。”
明日如何接得下去,没奈何,赶紧一杯酒下肚:“认罚,认罚!”
玉僧儿一愣,不曾想他这般干脆,倒以为他故意让自己一下,也陪了一杯酒,又说一个:“又怕为雨为云飞去了,念奴娇,与子偕老。”
真是好令,又是云啊又是雨的,似乎别有用意,可惜他无言以对,又是一仰脖子。
如此一连罚了数杯,玉僧儿蛾眉微蹙,感觉不对,哪有如此让法?却压根想不到词学兼茂科试出身的秦相公不是眼前这家伙,反倒以为他故意戏弄自己。
她虽是艺妓出身,却心气很高,一时较上劲,酒令不断,看“秦三官人”撑到几时?
不愧江南第一名妓,才识渊博,色艺双绝。
本不善饮酒的明日很快吃不消也,只好现出色鬼本色,粗俗地打个酒嗝:“好酒!玉生可否唱个十八摸给我助助酒兴?”
“秦相公只爱十八摸么?”玉僧儿真有点生气了,称呼也正式起来,却没曾想自己话中有语病。
“嘻嘻,那也要有人愿意才行!”酒为色媒,明日一时口无遮拦,便见玉僧儿脸色陡变,心知说错话。
玉僧儿又羞又恼,以花魁娘子的身价,哪个男人不一力奉承?偏偏这个秦相公,让自己降尊去请不算,还将自己当作陪酒的花姐了,若非对他自创的歌体感兴趣,才不受这个委屈呢!
话不投机半句多,场面冷下来,玉僧儿的态度也冷淡下来。
明日的老脸挂不住,有点后悔来了,原本他在玉僧儿心中的印象已有改观,现在可好,又被自己恶劣的表现所破坏。
还以为她会自荐枕席呢?明日解嘲地笑一下,酒越喝越没意思了,谁叫自己胸无点墨,无法跟这时代的风月佳人交流。
也不对啊!自己跟李师师不就交流得很好么,还交流到床上了,看来是分人的。
唉,还是早点告辞为妙,省得被人家下逐客令,传出去丢人!
“哈哈哈!”明日起身,“多谢玉生款待,桧告辞!”
“秦相公慢走!”玉僧儿坐着不动,毫无挽留的意思。
明日看到玉僧儿挂起职业性的笑容,忽然恨不打一处来,是你请老子来的,可不是老子愿来的,不就是个江南名妓么,跟爷摆什么谱?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他原本对她无企图心,现在竟生出征服她的欲望:老子堂堂一个参政,便嫖你一晚又如何?
他想起自己的身份,反而一叹,看来自己是没机会了。
原来大宋律法有职官不得狎妓之例,违者重罚,只因宋代理学渐炽,吏议渐严,所谓“存天理,灭人欲”,比如阃帅、郡守等官,虽得以官妓歌舞佐酒,却不得私侍枕席。
然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赵构小儿的父亲宋徽宗与名妓李师师的一段“风流帐”广传天下乃至后世,上行下效,许多臣僚对花间柳巷流连忘返亦在所难免。
身为执政的明日,在两相情愿之下,与玉僧儿一宿未尝不可,但要以官势压人家屈服,却是万万不可的。
比起后世的那些当官者,白嫖个小姐算什么,整个包起来都不过分,连“包二奶”一词都上了词典,端的不负老祖宗所言:食色性也!
本要走的明日,又不甘心地坐下来,色色地冲玉僧儿一笑:“喝了这么多酒,灵感忽然来了,桧就为玉生赋歌一首,权做谢礼。”
玉僧儿只当他在调笑她,轻哼一声,似应非应。
小样!包你听完歌后,哭着喊着留爷。
明日心中冷笑,喝一口清爽的绿芽茶,润润酒后的嗓子,唱了起来:“墨已入水,渡一池青花,揽五分红霞,采竹回家。悠悠风来,埋一地桑麻,一身袈裟,把相思放下。十里桃花,待嫁的年华,凤冠的珍珠,挽进头发。檀香拂过,玉镯弄轻纱,空留一盏,芽色的清茶。倘若我心中的山水,你眼中都看到,我便一步一莲花祈祷。怎知那浮生一片草,岁月催人老,风月花鸟,一笑尘缘了……”
这是一首明日很喜欢的后世禅歌,曲调飘逸空灵,词意净心出尘,最妙的极其吻合玉僧儿的心境,她虽堕入风尘,却有向佛之心。
正如李师师遁入道门一般,这些颠倒众生的绝世名妓,反倒更易看破红尘。
玉僧儿在他一开唱就呆住了,这位难以捉摸的秦相公一反刚才的不堪之态,目光澄净,那文雅从容的清唱,不须乐器伴奏,却字字叩动她的心扉,道尽了她的心声,世间知音,莫过于此!
她也曾豆蔻年华,心怀鸳梦,却一朝梦碎,沦落勾栏,迎来送去,阅人无数,早已不信世间有情,或许身披袈裟,燃香诵经,便是她最好的归宿……
当明日一曲唱完,看到玉僧儿娇艳的两颊挂着两行珠泪,表情如醉如痴,暗叫一声惭愧,自己没有以诗词动天下的本事,只会唱唱小曲骗骗女孩子,实在是丢了后世穿越者的脸啊。
他忽觉自己不该撩拨这个可怜的女子,忙道声“告辞”,不等她说话,便拔脚开溜,唯恐再惹出什么事端。 大宋日月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