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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艺坊?”明日读着画舫正舱头上的三个瘦金体漆字,原来妙艺坊是个坐落于画舫上的活动勾栏,作为今度评花榜的花场再恰当不过了。
“哟,范大官人来了!”一个徐娘半老的老鸨迎上来,范同倒是这里的常客,一面呼老鸨“杜三娘”,一面忙不迭地为明日引见。
娼家惯会带眼识人,杜三娘只看这一行阵势,已知明日大有来头,待通了姓名,才知是朝中最近蹿起的秦相公,自是一番阿谀,随即告个罪,迎向别的宾客。
今晚能上得妙艺坊的,当然非富则贵,谁也得罪不起。
在小婢的引导下,一行人进得舱来,入了预定的桌席,便见正中一个小舞台,周围足摆了数十张桌案,已坐满了宾客。
攒动着男子的冠、巾、帻、幞头和女子竞出新奇的各种发髻及簪、钗、步摇、梳等头饰,粗粗一算,女眷约占一半。
满舱栀子花的香气——这后世村姑所卖的季花,乃宋人贵妇钟爱之物。
这些女眷或为内妾,或为外养,一个个花枝招展、如花似玉,正所谓家花、野花争奇斗艳。
似乎越州城内的权要巨贾、名士风流,差不多都集中到这里了。
明日早看到范宗尹和几位头戴四角幞头的武将坐了一桌,认识的有神武中军统制辛永宗、辛道宗兄弟,内侍卫长杨公弼等,惟一位中年武将甚是眼生。
那武将身形魁梧,满脸硬朗刚猛之气,颊上的几处伤疤不损反耀,煞是威风!
他身侧的女眷生得恰恰相反:窈身玉肤,容貌娇美,水样柔情,与众不同的素妆淡抹,骨子里透出一股浓浓的女人味,却又夹着另一股咄咄逼人的英气,令人欲思还却,好一对天造佳合。
看其夫妇座次仅在宰相范宗尹之下,何许人也?明日从未见过。
不及打探,范宗尹已招呼明日过去说话,他忙恭敬地趋步上前。
大宋以寒门士大夫治国的最大益处就是政治权威转淡,是以明日与范宗尹的到场,并没引起太大的注意,倒也算一种社会民主。
“会之,可认识我大宋神武左臂——韩都统,自平江府来……”范宗尹拉住明日作介绍。
明日顿时愣了一下,不由向那美夫人看了一眼,面上顿露喜色,连连作揖,又见到了两位后世闻名的人物。
这二位,不消说,便是那大名鼎鼎的韩世忠、梁红玉夫妇了。
没想到,明日当日在韩军做马夫时不得见,今日做了秦桧倒见着这二人,在这一段历史中,韩、梁夫妇亦是他心目中的英雄哩!
哪知韩世忠却冷冷地看过来,象征性地还了一礼,并不言语,而梁红玉更是看都没看明日,将他欲搭腔的话儿生生堵了回去。
自己可没得罪二位啊,怎么一见面就这态度?明日心里一激灵,不禁寻思,难道自己真的奸像已露,连韩英雄也看出来了。
倒把范宗尹弄得下不了台,还好辛道宗兄弟很给明日这个执政面子,而内侍长杨公弼却是他须巴结的对象了。
内侍即太监,又称宦官,杨公弼作为大内总管,自不是能得罪,未必能帮你,坏你事却很容易。
明日跟其余人客套了一番,带着一脸的悻悻,回到了自己一席,刚坐下,王氏就提醒:“小心旁儿!”
他再一楞,便看到被他挤下台的谢克家正坐在边上的席上,而富直柔、汪藻等一干政敌相陪。
兵部侍郎綦崇礼正慷慨道:“忠于国者,不计一己之毁誉,惟天下之治乱是忧;洁其身者,不顾天下之治乱,惟一己之毁誉是恤……”
不断有士人上前向谢克家这席致敬,民心所向无遗。
明日忽然感到一种难言的孤单:范系以范宗尹、李回和他为首,余者大多为趋炎附势之徒,不堪一用。
而范宗尹以“近世宰相年少,未有如其者”易刚愎冲动,虽占据相位,却也树敌太多,连李回都跟其生出裂痕。
明日的加入,只是表面地壮大了范系的声势,尤其在他提出那“以战求和”之策后,激起群臣极大的反感,连很多中间派都投入赵系阵营了。
自己的第一步棋可能走错了,本可以与这些正义的大臣们站在主战的立场上的,可是,明日比谁都清楚,赵构小儿要的就是个“和”字,没有谁能改变其心意,除非——除非能出现一个与之相抗衡的人物!
入朝几月来,明日已看出了大宋政制的致命弱点,就是“帝权”太强,“臣权”太弱,固然有利于统治内部,却不利于对抗外敌。
即便现在,政、军二权集中于宰执手中,又因宰执多人而分散,以正副宰相为例,便设五个编制,即“两相三参”。
亦因这权利分散,朝中虽不乏卓识之臣,却总无法让正确的政策实施!
说到底,哪怕明日坐到了相位还不够,还要将所有的权利集中到自己的手中,才能真正地跟赵构小儿对抗,实现自己的远大目标。
明日晓得:在某些阶段,独裁者亦可以推动历史的,他就要变成某种意义的“独裁者”。
可是在他变成独裁者之前,他必须迎合赵构的意思,充当那不光彩的角色,甚至在必要的时候释放心中的魔鬼……
那自己是否算“不计一己之毁誉,惟天下之治乱是忧”的“忠于国者”呢?哈!他才不忠于赵宋呢,他只忠于这个民族、忠于自己的理想与信念。
大概察觉了明日的感受,王氏握住他的手,柔声道:“綦崇礼与谢克家乃儿女亲家,当然帮他说话。相公有奴家支持哩!”
这婆娘倒善解人意,明日第一次没有摆脱王氏的手,任其握着,却听富直柔故意大声道:“家祖曾言:小人与君子之争,君子必输,小人窃高位,盖因君子争义,小人争权,故皆得其所,君子去,小人留……”
范同等同谊们一个个怒目相对,以示对秦相公的支持,却无人敢于驳斥,只因这话是富直柔之祖——一代名相富弼的著名格言。
明日处之泰然,反正老子一向自认为是个真小人。
不料此言却惹恼了另一席上一人,一正跟同桌赌意钱(宋时一种赌术:取钱币若干,放入器皿中摇动,开时数钱币,以四为盈数,其余数为零、一、二、三,押得者获胜)的家伙站起来道:“富直柔,你是君子,为何不去?”
明日吃了一惊,看此人三十出头,一脸油滑,穿着轻浮,不像帝室、国戚、权贵之人,竟如此嚣张,视朝廷重臣若无物,不知何方神圣?
王氏小声告知:此人叫王继先,世号王医师,今年三十三岁,开封人氏,专为圣上配药,很受宠幸,也是越州城内不可得罪之人。
明日有些另眼相看了,这婆娘,看来真没闲着,将越州上上下下的情况了如指掌,端是是天生的间谍好材料,不禁发问:“圣上好像没什么病啊?”
王氏的脸没由来一红,双目恨恨瞟了他一下,荡意流转,低声道:“春药!”
看到王氏的媚态,他心神一漾,不敢再问下去,只是奇怪:这赵构比自己还年轻,怎如此虚了。
明日却不知,当日赵构南逃,仍不忘纵欲,在扬州白昼淫乐时,因金军突袭受了惊吓,自此丧失生育能力,时有不举。
那王继先能为皇帝配壮阳药,因此受到特别的恩宠,遂成一个典型的城狐社鼠式的人物,虽然官位不高,却形成一股恶势力。
秀才遇到无赖便是这种感觉了,富直柔不屑一顾地转过脸,不再吭声。
算来两人还有段公案:王继先以医得幸后,至和安大夫、开州团练使致仕退休,赵构恩之,欲改授武功大夫退休,时任给事中的富直柔上奏反对:“继先以杂流易前班,则自此转行无碍,深恐将帅解体。”
王继先得意地回身坐下,刚好看到王氏,顿时色眼一亮,竟直勾勾盯过来。
明日本对这个自承小人的家伙有些好感,见此情景,不由脸色一寒,太不把老子这个“丈夫”当回事了。
觉察到明日的怒意,王氏反而巧嫣如花,回了个秋波过去,他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不守妇道的贱人,当着“夫君”的面公然跟别人眉来眼去!
他竟有一种吃醋的感觉,手在桌下狠狠掐了“贱内”一下,王氏发出银铃般的轻笑,就势握住他的手。
那边厢王继先看得口水都快出来了,他再一次没有推开王氏的手。
“哎哟!”王继先怪叫一声,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只见其额头上鼓起一个大包,甚是滑稽。
众人皆轰笑起来,他大觉痛快。
“谁,哪个鸟男女干的?给我出来!”王继先一面跳起来骂道,一面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儿,往大包上一搽,竟好了不少。
明日暗暗称奇,这王医师倒非浪得虚名之辈。
却见韩世忠腾地站起来:“某干的!你待怎的?”
言毕王继先又哎哟了一声,额上再鼓起一个大包来,这回大家看的清楚,乃韩世忠手中弹出的一个铜钱所致。
当真邪不压正,见到平苗刘之变、胜过金兀术、被赵构倚仗为武臣左右臂膀的大将韩世忠,王继先气焰顿消,再嚣张不起来,连药也不敢用,灰溜溜与几个狐党离舱而去。
“奸人去也!”韩世忠大笑着坐下。
不知怎的,明日分明觉得韩世忠犀利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一下,不觉悚然肉跳。
“众位,肃静……”一位五十余岁、身材伟岸、精神饱满的文士自一席站起来,范同介绍此人便是今度评花榜的主持。
明日认得,乃同朝的尚书工部侍郎韩肖胄。
这韩肖胄来历非浅,出自大宋最具代表性的名门望族——相州韩氏。
魏晋南北朝兴起的门阀士族历唐末之乱后几乎荡然无存,随之出现新的大族,相州韩氏及时兴起,其奠基人乃宋仁宗、宋英宗和宋神宗三朝的宰相韩琦,韩琦子韩忠彦,孙韩治,而韩治长子就是韩肖胄。
“韩侍郎也是咱们的亲戚。”王氏在明日耳边嘀咕。
原来韩治的一个女婿名郑亿年,是徽宗朝宰相郑居中之子,而郑居中乃王氏姑父。
明日忽然明白秦桧当初娶王氏的原因了,王氏家族有这么复杂的上层关系,自然对秦桧的仕途大有帮助。
韩肖胄说了一番应节的话后,一干小婢捧出彩选、打马等女性雅戏的赌具,小舞台亦有伶人开始表演,一层便成了女眷们的天下。
男子们则扶梯而上,登上画舫第二层,正式的花场设于二层,赏花席上搭着敞棚,姐儿们亮相的花台却是露天的,以便百姓远观。
几个姹紫嫣红的大礼花飞上了夜空,四下里俱欢呼起来,万众期待的评花榜终于拉开了序幕…… 大宋日月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