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大宋日月记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明日与翁顺二人,被带入一间四面垂帘的厢房,小吏道一声“秦相公稍候”,便转身离去。
厢房不过十来平米,甚是简陋,仅一案两椅,连茶水都欠奉,光线昏暗,惟独案上亮着一盏青铜油灯,反而令空间更显逼仄,令人油生压力。
明日自王氏的口中,知道这是御史台审查官员的例行流程,在四面的垂帘后,也不知多少道严肃冷厉的目光注视着他,自是问责审案的御史监察,少则四人,多则八人。
该流程有个名目,叫做“下堂威”。
毕竟能被“请”进这里的,都是朝廷命官,监察官权不小,品级却低,若是面对面质问官衔高过自己的官员,有违体统。
而且被审查官员看不到四周的监察官,在心理上先弱了气势,出去后也无法打击报复。
这些监察官,有专门问话的,有负责笔录的,有负责观察的,甚至还有画师,分工明细。
这便是宋人的细致之处,只可惜只能对内使力,对外则不堪一击,远不如北族的粗粝豪放。
明日芒刺在背,却老神在在,大咧咧地一抖皂罗衫,坐在了一张椅子上,翁顺自无资格落座,镇定地站在了他的身后。
对这位深受秦桧蒙蔽的翁街司,明日又高看了几分,看来大奸大恶之徒,也有其独特的魅力,只是不知自己这位“秦相公”,能否演绎出不一样的风采?
经过这些天的四处活动、对外接触,他对自己的外表建立了信心,转而担心的是自己的言行举止、内在气质、处事方式,是否跟死鬼秦桧吻合。
尤其在御史台,认识他的旧僚不在少数,又没有王氏在旁提点,他必须万分小心。
伴随着一声轻咳,一个苍老的声音首先发问,语气温和,不知是否老下属:“相公自虏地来,二圣安否?可有密旨携来?”
果然,朝廷最关心的就是两位被俘皇帝的消息。
此事干系重大,明日的呈牒不便多提,本打算面圣时,对赵构小儿详细上奏,现在到了御史台,由不得他打马虎眼,毕竟是天子耳目,他的一言一语,都直达圣听。
在王氏的调教下,明日演技大涨,未语泪先流:“两位圣上受苦了,龙体还好,只恨小臣不得随侍左右久矣,无法求得密旨。当日北上途中,太上皇得知圣上即位,命小臣致信虏人元帅粘罕议和:‘当遣一介之使,奉咫尺之书,谕嗣子以大计,使子子孙孙永奉职贡,岂不为万世之利哉……’吾因深体上意,被粘罕滞留燕京,以作媾和之使,后被虏人监军挞懒胁迫南下……吾听到两位圣上的最新消息是被迁至五国城,受金主善待,太上皇还写词致谢——‘垂丘山之厚德,扩日月之大明’……”
太上皇自是赵构小儿的父亲、以才艺和昏庸闻名于后世的宋徽宗。
明日却不知道,两位昏君本来被关在黄龙府,却因为他的缘故,被转移到五国城的一个枯井里,从此只能坐井观天。
在明日讲述的过程中,隐隐传来笔录换纸的声音,有关二圣的最新消息,自然是第一时间呈到当今皇帝的手上,才不负赵构小儿的“至孝”美名。
听到明日背诵的谢词,四下的检察官都为之一窒,这位太上皇竟对国仇家恨的死敌如此阿谀奉承,未免也太……
明日也觉这词肉麻,还不如送给自己——“日月之大明”么。
这段话是王氏精心罗织,并无多少虚言,毫无破绽,更替“秦桧”蒙上一层光环——媾和之使,令宋廷不敢掉以轻心。
至于他在挞懒身边呆过的事实,既然无法隐瞒,索性坦白,反而又多了一个政治资本,论对金人内部的了解,大宋无出其右者。
明日长长的一番话讲完,确切地说,应该是背完,口干舌燥,却无茶水润喉,心中老大不乐意,遮莫老子也是你们的旧主子,怎么连杯茶也不上?
接着,从他的身后传来冷冷的声音:“未知跟相公一同被执的王公大臣,遭遇如何?”
第一问是君,第二问是臣,“秦桧”的呈牒也是一笔略过,此非机密,而是故意忽视,当然也早在王氏的算计之中。
明日黯然垂首,却是挤不出眼泪了:“吾跟诸公分开亦久,只知张叔夜自尽于白沟,何?、孙傅、陈过庭、司马朴等随二圣北上,被流放至广宁府,生死不知……”
身后的声音蓦地犀利:“好一个生死不知!诸公与你同时被执,独你数年之后,全家航海以归,安然无恙,莫非是虏人的细作?”
王氏对此亦有预判,给明日设计的对策是:纳头向北而拜,向皇帝的方位磕几个大响头,最好磕出血来,然后口呼陛下明鉴,痛哭喊冤,以表忠心……
明日大皱眉头,知道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表情,都会呈到赵构的面前。
总不成真要逼到这一步?对这个偏安小儿,作出一副死乞白赖的死忠之态?虽说他在家演练过,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啊,何况还要见血。
要知道,自秦桧死在他手里后,这时代他最鄙视的对象,就是这个缩头小乌龟了……
这时,边上一人却抢先跳起来:“尔等含血喷人,秦相公岂是这等样人?他明死志、重大节,陷入虎狼之窝中,亦一心为国,只求强我大宋,除灭鞑子,报此万世不堕之仇!什么叫忍辱负重?他做到了!什么叫卧薪尝胆,他亦做到了……”
明日听到翁顺慷慨激昂的争辩,滔滔不绝,拳拳之心毕显,顿时将“秦桧”的形象衬得高大起来,不由小腰板一直,去了叩头泣血的念头,借他争取到的短暂时间,开动大脑,另思对策。
不得不承认,自从他接手了秦桧的身份,自我的思维就有些停顿了,充斥脑海里的,都是大汉奸的破事。
尤其到了越州之后,他的一切行动听指挥,像个算盘珠儿,随王氏拨弄,完全没了主见,如同新过门的小媳妇,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一步走错。
可是自己是谁啊?史上最大的汉奸!他最大的凭恃不是王氏,而是自己!
要知道,“秦桧”的仕途可是一帆风顺、青云直上的,到最后,连赵构小儿都深深忌惮而不敢动!
老子还用得着夹着尾巴做人吗?还用得着在“自己”曾经执掌的衙门里,接受一干旧属的诘问吗?我呸!
哪怕自己已经改变了历史的走向,但只要自己是“秦桧”,一切的波折,都只是前进道路上的小石子,可以随脚踢开。
也就是说,自己怎么狂都没事!
若是按王氏拟定的脚本来演,反而有做贼心虚之嫌……
老子为什么听那个臭婆娘的?女人都是头发长见识短,再聪慧的女子,眼界和格局都没有男人大,难怪中国上下五千年才出了一个武曌。
老子要做的秦桧,不是王氏眼中的秦桧,也不是挞懒期望的秦桧,而是明日的秦桧!
这个秦桧做得越强势,就越受到宋廷的重视,王氏控制他的手段就越弱,他的安全就越有保障,越有机会实现那个不可告人的大计和野望……
明日在翁顺的慷慨陈词中,想通了这个重要环节,他细长的双眼亮起来,依稀可见秦桧面皮下的真我风采,豪情顿起:赵构小儿,你不是在看着我吗?老子就让你好好看看,谁才是改变历史、开创历史的那个人!
翁顺的一通激情演讲终于落幕,身后的那个声音反倒兴奋起来,好似抓到了什么痛脚:“翁官人,如你所言,秦相公是忍辱负重、卧薪尝胆,不得不跟虏人虚与委蛇,不惜自污,甚至不惜认贼作父了?”
“你大爷!放你娘的狗臭屁!”明日腾地站起来,颚下的三绺胡子抖动着,似乎被气得浑身发抖。
“相公你……”翁顺满眼惊异,怎么也想不到,一向文质彬彬的秦相公,竟一反常态,吐出这等市井粗语。
四下鸦雀无声,监察官们亦被震住了,不是没有被“请”到这里的官员发威,但像这般撒泼般爆粗口的,除了那些大字不识一筐的武将,文官绝无仅有。
明日并非一时冲动,而是决意跳出王氏的脚本、跳出历史的框框,演出一个不一样的秦桧。
与其画虎不成反类犬,不如另起炉灶,画一幅新画,让观众去接受。
身为后世策划人的他,或许不如那些运筹帷幄、料事如神的老前辈,但有一样深得个中三昧,那就是造势!
后世的媒体运作达到了人类史上的高峰,各种炒作手段层出不穷,甚至不惜以丑为美、以无耻为光荣、无所不用其极。
说到底,不外乎四个字:耸人听闻。
说好听点,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或曰“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明日深呼吸一口气,好似平复激荡的心情,扫视了一圈垂帘后的目光,重新坐下,一抖袖子,甩掉了文绉绉的“吾”字,淡然道:“我滞留北地日久,沾染了北人风气,语言直白了点,列位体谅则个。本官跟虏人如何打交道,自有一套方法,尔等若是想听,我倒可以讲述一二,让你们自己评判……”
他有意无意的,流露出一丝官威,提醒这些监察官,本官曾是你们的顶头上司,你们的小伎俩,老子清楚得很。
“我等洗耳恭听!”那个苍老的声音又冒出来,有打圆场的意思。 大宋日月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