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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何嫂的表现当真是彻底大出吕次国的意料之外了。先前吕次国还以为，何嫂要么就是当真从来不曾真心对待过自己，所以当一切都暴露在自己的面前的时候，何嫂宁可求死，也不愿意松口说一句道歉；要么就是认定了想自己这样铁石心肠的人，纵然她求情也不会有丝毫用处，既然如此，那么不如不做这种有失尊严的事情了。但是现在看来，这两种可能都不是。何嫂脸上的悔恨一览无余，而且看她的样子，并非作伪；按照何嫂自己的说法，她已经不是求原谅，而是认为道歉无用，认为自己的行为已经不值得原谅，因此但求一死，以此谢罪了。不能不承认，这又是另外一层自我醒悟，自我忏悔，自我赎罪的境界了。
吕次国在意外和惊愕之下，忍不住开口问道：
“难道你当真不为自己求情了么？你就此认命了么？如果你连死都不怕，那……那位先生又是用什么样的把柄制服了你，让你心甘情愿背叛我，为他卖命？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还会害怕其他的把柄吗？”
确实诚如吕次国所言，一个连生死都不放在眼里，情愿以死谢罪的人，这说明她是将自己对吕家的忠诚看得比生命还要重要，而对于自己出卖了吕家，出卖了吕次国的行为，她也认定了比自己失去生命还要更为严重，更让她无法承受。既然如此，胡德廷又有什么办法去威逼这样的人背叛吕家，为他卖命？吕次国实在难以想象胡德廷所使用的究竟是怎样高端的手段，也难怪有此一问了。
没想到吕次国这么一问，何嫂反而犹豫了。想了好一会儿，仿佛心里头一直在做着什么思想斗争一样。一直到最后，才银牙一咬，心中一横，长叹了一声，颓然地说道：
“也罢，既然一切都已成定局，也就都已经无所谓了。您想知道什么，我都愿意告诉您，希望能够稍作补偿。那位人很可怕，我不清楚他从什么地方知道了我的过去，又找到了我，当他发现我在您的身边，贴身伺候您的生活起居的时候，他就动了利用我充当他的眼线，让我监视您的心思。他身手高强，先是制服了我，把我绑起来。我当时一心求死，可惜他用毛巾堵住了我的嘴巴，我求死不得。他发现死亡的威胁对我无用，又大概是对我仍不死心，担心对我用刑会让您看出端倪，从而前功尽弃，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发现了我的软肋所在，他威胁我，要把我真正的身份公之于众。当年我之所以会名垂一线，得蒙老爷和少爷所救，正是因为我的身份引起了不少人的仇视，以至于有几大杀手受人所雇，联合起来追杀我。我双拳难敌四手，不敌那几大杀手，不得已之下一路逃亡，身受重伤。被你们救下了之后，一开始我之所以求吕家收留我，让我在吕家当下人，除了报恩以外，同样也是为了躲避他们的追杀。再后来，或许是因为遍寻无踪，看到我彻底在这个世界上销声匿迹，他们以为我要么死了，要么彻底隐姓埋名了，总之那些杀手已经可以向雇主交待了，这才放弃了对我的追杀，我才逃过一劫，最终保住了这条性命。您方才问我，死亡的威胁为何对我没有作用。其实您并不知道，我曾经见惯了生死，我也曾经死过一次，像我这样的人，是不会畏惧死亡的，这个世界上比死亡更加可怕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那个人所威胁的，将我的身份重新公之于众。我害怕，我无法想象这样的事情一旦发生，会有怎样可怖的后果，所以，我没有别的选择，除了从命。”
吕次国仍然无法把其中的逻辑想通，不死心地继续追问道：
“既然你连死都不怕，那么他将你的身份公之于众，又能够给你带来什么比死亡更加严重的后果？纵然是重新被人追杀，最糟糕的解决也唯有一死而已。除此之外，还会有其他的么？”
何嫂脸上的笑容愈加苦涩和无奈了：
“少爷，您是永远不可能完全理解我们这类人的心情和想法的。其实，事情说到了这个地步，我也没有必要再瞒着您什么了。在您和老爷救下我之前，我是上海滩风光一时的杀手‘千手小姐’。您在上海滩闯荡了这么长的时间了，或许，您多少会听说过我的这个名称吧？”
吕次国脸上没有丝毫讶异的神情，时至今日，他已经没有任何在何嫂面前演戏的必要了。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淡淡地说道：
“‘千手小姐’何紫罗，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如今得偿所见，果然名不虚传。你的情况不必多说，我很清楚你过去的身份和那一桩桩一件件的英雄事迹。你还是接着往下说重点内容吧。”
何嫂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在吕次国的面前早就已经没有丝毫秘密了。看着吕次国平静的面容，听着他轻启双唇，仿若不经意间，用寥寥数语就将她的身份说得一清二楚，文绉绉的字里行间还不忘了加上适当的讽刺，略表他内心的不忿。面对这样的吕次国，直让何嫂觉得自己面对的其实不是什么少爷，而是一个世界上最英俊潇洒，面容和善的魔鬼。
既然吕次国对自己的情况知道得一清二楚，何嫂也就不再多说什么，顺从地接着往下说道：
“对于一个杀手来说，自从他走上杀手的道路，就已经清楚自己的结局。一个杀手的结局是早已注定的了，要么死在别人手中，要么死在自己手中，但是不论如何，只要终其一生无法摆脱杀手的身份，那么他的人生路，就注定了是一条不归路。但是，只要是杀手，就不可能因为知道自己已然注定的结局而坐以待毙。倘若如此，当年的我就不可能在受了重伤的情况下，拼着一口气支撑到遇上老爷和您的那一刻。同样的道理，我不怕死，但我并不会轻易认命，所以，如果可以，我当然希望能活得久一些，更何况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几乎已经忘记自己曾经是一个王牌杀手了。所以，他对我的威胁，于我而言是致命的，我实在是过厌了打打杀杀的日子，我更不希望让老爷知道我曾经是一个杀手，因为我记得老爷并不喜欢杀生。其实，自从我第一次背叛了您，将您的情况出卖给那个人开始，我就不止一次想过自杀，我的双手曾经沾染过无数人的鲜血，我知道，那些人不是我自己想杀的，但是他们的的确确是死在我的手上的，而这些人当中，有很多与我无冤无仇，我甚至从来与他们没有过任何关系。我的前半生充满了血腥和罪恶，后半生又做了猪狗不如的背叛者，像我这样的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早就只剩下一副苟延残喘的肉体罢了，或许当真只有死，才是我最好的解脱。只可惜，我不但充满了罪恶，我还是一个胆小懦弱的人，那一枪，我无论如何都开不了。现在这样也好，少爷，我知道给我一枪是便宜了我，如果您实在气不过，您要打要骂，要把我的尸体喂狼喂狗，都是我罪有应得，我绝不敢有半句怨言。您快些动手吧，我能说的，我该说的，都说了，您就不要再逼问我了。”
或许是吕次国一句接着一句的逼问，让何嫂不得不回忆自己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让何嫂原本就已经濒临崩溃，早已经降到了冰点的心情再次受到巨大的冲击，让她原本就已经千疮百孔的心灵被逼到了极限中的极限，再向前迈出哪怕一小步，她就会坠入万丈悬崖，万劫不复了。
何嫂已经尽可能保持自己语调的平稳，但是聪明睿智如吕次国，又怎么可能会被何嫂的外表所轻易蒙骗？他一下就听出来了，何嫂已经被自己一步一步地逼到了崩溃的边缘。或许自己只要再多问哪怕一个问题，她就会彻底崩溃，生不如死了。虽然吕次国一向最讨厌背叛他人的人，也一直认为向何嫂这样的人，就算是惨死，也是罪有应得。但是，当他真正面对此时此刻几近崩溃的何嫂的时候，心底里的不忍和怜悯却如雨后春笋，无法抑制地迅速涌现了出来，很是轻易地便占据了吕次国的心房。吕次国在理智和情感之间做了好几次艰难的斗争和选择之后，最终还是在心里暗叹了一声，放弃了对情感侵袭和进犯的抵抗，任由那疯狂泛滥开来的慈悲左右了自己的理智，改变了自己最开始时无情的决定。 谜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