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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内很多有权位的宦官或者女官在宫外置有外宅,不仅仅为了退休出宫后有个安身立命之所,也为了休沐的时候能够躲开宫内的烦杂,躲入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放松一下,体会当家作主的感觉。而休沐对我来说不过是不再上学,找我开药的宫人,反而会在休沐的时候上午过来。这便是没有去处的宫人的烦恼。

  阿丑上京,我的休沐便有了去处。头一天下午我便让悠兰去掖庭令那里告假,领了出入宫的宫牌。我属于命官,可以出入宫廷;而悠兰春雨是宫人,她们除非奉诏,不能随我出入。

  那日阿忠当值,程思德下了值,在宫门外早早地雇好车,先载我去阿忠家接阿丑和周至方,再到南市找经纪看铺子。

  阿丑已经捎信回家让周大娘和张大娘往这边发货,我跟她商量妥当,遇到价钱合理看得顺眼的铺面只管顶下来,钱不够我填上。

  阿丑感动地说:“阿草,你真是我的好姐妹!这样吧,你是要利钱还是入股?如果要利钱,我给你一分利,一年结清;若是要入股,钱搁在我这儿,年底结余了我和阿方的工钱,伙计的工钱,剩下的我六你四。”

  谈起生意,她条理清晰,口齿伶俐,怪不得她婆婆爱她,阿方敬她。她可以当家作主,亦不必跟阿方商量。

  我笑道:“我哪里懂得?你什么时候方便,把本钱还我即可,我不要你利息。我小时候在你家吃了无数顿饭,张大娘也没跟我算利息。”

  阿丑白我一眼:“难道我没在你家吃?”

  显然阿丑是天天来逛南市的,对于南市的货物分布,店铺字号非常熟悉。经纪带我们进入靠近码头的一家院落,也是两进,前院为楼,下层为铺面,上层堆货物,并兼有一排平房可做库房;后院住家,三间正房两侧各两间厢房——不但住得了阿丑夫妻俩,就是周至纯阿田哥回来都住得下。

  经纪介绍:“这房屋虽然贵些,但是市口好,紧靠码头,上下货方便,适合做大宗货品批发。前面客商乃是做粮食贩运的,因为赚够了钱,家中父母年老需要养赡,在家乡买了大片地土,筑了庄园,回家享福去了。我听得你们是做油漆生意的,那货又大又重,若铺子买在别处,进出多有不便,下了货还要雇车驮运。不若设在这里,那桶子滚一滚就可以滚进库房,若有人批到外地,就地就可上船。”

  他说了一个价钱,比外面的铺子贵了一半。

  阿丑里里外外地查看,纷纷地指出这里油漆脱落了,那里瓦片老旧了,下雨肯定漏雨等等。以我对她的了解,她是十分喜欢这个铺面的,挑那么多毛病,是想杀价。

  果然,她最后说道:“经纪,我也是爽气人。你这房子位置虽好,但是前任房主并不爱惜,多有破漏。放在我手里,还要修葺。他若肯便宜一些,我把他库房里剩下的那些货也顶了,免得他归心似箭又要盘亘多日。他若肯呢,我们这就写了文书,我付了钱款,钱货两清,并不拖欠,如何?”

  很多人做生意需要周转,一般不能把房款全部结清,要留一部分半年后再付。阿丑一次结清房款,对卖家来说,也是一个诱惑。

  乍暖还寒天气,经纪居然也满头大汗。他拿出手巾擦汗,为难地说:“哎哟哟,这房主卖的是死价,不肯让价呀。若肯让价,早成交啦,还等到今日?”

  阿丑笑问:“敢问老哥,这房子腾出来,这房主一家住在哪里?”

  经纪说:“一家老小早就走了,老板衣不会洗,饭不会煮,住到客店去了。”

  阿丑拍手笑道:“这不是嘛!他住店,洗衣吃饭哪样不要钱?多一日便是多一天的费用,他何苦为这点芝麻小钱费更多的钱?早日卖掉早日回乡岂不好?”

  程思德在旁听了,十分不耐,摸出一串钱拍在经纪手里,说道:“老哥,你这主顾十分计较不会算账。你且动动脑筋,替他算算清楚,岂不是皆大欢喜?你费费心,我们这位小娘子爽气得很,到时候另有酬谢!”

  经纪摸着锃亮的铜钱,眉开眼笑地说:“好说,好说。我去说说看。说成说不成我不敢保证!那人是十分计较的人,否则这么好的市口也不会拖到今天还没卖掉。”

  程思德道:“我们先去别处看看。说成说不成,等下你在聚仙楼找我们罢。”

  经纪颠颠地去了。

  我不解地说:“阿丑,若是房子合适,又何必跟他计较那一分一厘?”

  阿丑摇头笑道:“你在宫里吃穿都不要钱,哪知道做生意是本钱越低越好,利钱越高越好?”

  我掩嘴取笑她:“无奸不商?”

  她反嘲我:“你以为银子是大风刮来的?”

  程思德插嘴说:“这街上还有不找经纪,房东放租的房子,不如我们也找找看。若有合适的,先赁上一间铺子做起来也未尝不可。”

  阿丑点头说:“程大人说得是。我们且先逛逛。”

  这一逛,不仅仅是找铺面,更是逛各种新奇物件。凡是看见什么没见过的,阿丑必然拿起来端详一番,自言自语道:“这个在巴州必然好卖;那个在巴州恐怕没人要。”

  我与阿方相视一笑。他的眼里是耐心、宽容和宠爱,我的心中是羡慕。阿丑在闺中有父母兄长的呵护,出嫁有宽厚的老公爱护,虽然没有公主王妃的奢华富贵,却活得有滋有味,自由自在。她这一生,都不必仰人鼻息。

  不能不说张大娘眼光好,给她找了门好亲事。

  教我如何不由衷为她感到高兴?

  在一家绸缎铺子,阿丑看中一套挂在那里做样子的丝绸衣裙。那套衣裙跟阿忠送我的一套类似,并不完全相同——水红色的襦衣与裙子,外罩白底水红石板印花的氅衣。那氅衣的花色实在好看,阿丑的目光已经被牢牢地吸附在那里。

  一般绸缎庄都有裁缝坐镇,做些样子挂在店里供顾客参考。若有人看中,便可以照样定制。

  我心中一动,上前去问:“老板,这衣服价钱几何?”

  老板看看阿丑的神色,知道她十分喜欢,说了个数字,颇为昂贵。他介绍说:“这衣服贵些,是因为这外氅的花料子制作不易,贵了一些。有些客人把襦衣与裙子做成花的,外氅做成素的,又比这一套费料,更贵一些。不过天气渐暖,这外氅不要也罢,小娘子可以用花料做襦衣,用素料做裙衫,或者用素料做襦衣,用花料做裙衫都使得,又会便宜一些。做好了,刚好赶上三月三踏青,衬着青山绿水,如同画儿一样。”

  阿丑颇为踌躇。

  老板笑容可掬地补充一句:“这料子今年的新样,可抢手啦。”

  我立刻说:“就照这样子做一套吧。”说着转头对阿丑说,“我送给姐姐。”

  阿方急了,说道:“阿丑喜欢便买罢!这钱还是有的,不可让阿草破费。”

  我们正你推我让地打着官司,旁边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对男女,一个女孩清脆的声音说:“爹爹,那件红花的衫子你给我买了吧?我已经有了一件水红色的衫裙,你只要给我做一件花色的上襦就可以了。到三月三那日,我要穿着这身衣服去踏青!”

  这声音颇为耳熟。我转头看去,正是那日陪着惜福郡主逛南市碰到果毅都尉王仁皎的女儿。似乎她的名字叫双儿。

  果然她身边的父亲便问价钱。因为只要一件上襦,又便宜许多。那豪爽的父亲立刻掏钱订了一件。老板便让伙计去一边给双儿量身。

  王仁皎转身看见我们,连忙跟程思德打招呼:“老程,你怎么也在这里?这位是——好像十分眼熟,只是一时半时想不起。你看我这记性!”

  程思德连忙介绍:“这是女医何供奉。这是何供奉的乡邻周至方与周大嫂。”

  王仁皎拍着脑袋大叫:“我想起来了!”他冲着我作揖道,“原是见过一面的,小人有眼不识泰山!那日拙荆还念叨,时常腰疼,不知是否有福气能请何神医给看一看。可是我等小吏,哪有机会能请到何神医!”

  我连忙还礼:“大人过誉了。若夫人真心抬举,什么时候阿草休沐出宫,可以便宜行事。”

  王仁皎大喜,搓着手道:“哪日大人休沐出宫,让老程或者阿忠知会一声,我一定请大人到府上好好招待一番!”

  我正欲客气一番,那双儿量完身跑过来,拖起父亲的手摇摆着,撒娇道:“爹爹,我们走吧!”显然她此番出来,专为这件衫子。此番完成任务,心满意足,别无所求。

  我是见不得谁家女儿跟父亲撒娇的。我不动声色地看着,心里却有些酸酸的感觉。

  王仁皎拍着女儿脑袋说:“好,好,这就走。”他又冲我们拱拱手告辞,“老程何大人,在下先行一步。改日再会。”

  我们跟他作别,又转身去看那红花的料子。我拿着那布在阿丑身上比划着,还未开口,门口进来一个皂隶打扮的人,用凶狠的声音大叫:“老板,清客!我们来大人要来选几色料子给家里女眷做春衫,你务必多找几个裁缝,速速地赶工!”

  洛阳令来俊臣也来此选购?我与程思德对望一眼,赶紧说:“老程,这天马上要正午了,我们还是先去聚仙楼等经纪,先谈买铺的事要紧。这衫子还是吃过饭再来挑也一样的。”

  阿丑连忙说:“对,对,先办正事。”

  不让老板为难,我们自动退出绸缎铺。刚闪过一边,只见一堆皂隶簇拥着一个气宇轩昂的中年官员走过来——那便是我在景兴寺随太平公主视察施粥的时候见过一面的来俊臣。他见到我们停住脚步,拱手对着程思德打招呼:“程侍卫,今日不当值?”他的目光在我脸上睃来睃去,最后落在阿丑脸上,又从阿丑脸上落到我的脸上,用眼神示意,“这位是——”

  程思德只得再介绍一遍:“这是女医何供奉。这是何供奉的乡邻周至方与周大嫂。”

  来俊臣也是一副恍然的表情,双手做打拱状:“久闻何神医大名,如雷贯耳,只恨无缘相见!”他研究地又看看我,又道,“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没想到何神医居然如此年少有为!”

  我深深施礼:“大人过誉了。”

  我抬起头,却看见来俊臣眯着眼看向我身侧的街口,自言自语地道:“莫非我眼花了?临淄王不是被圈在五王府,非诏不得外出?怎么我分明看见他从对街里一闪而过就不见了?”

  我顿时心惊。这临淄王仗着自己有一身功夫可以翻墙越壁,常常从五王府溜出去瞎逛,莫非他今天真的溜出来,这么不巧被来俊臣看见了?我变了脸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王仁皎骑在马上,对着一旁的马车夫说道:“走吧,夫人还在家里等着我们回去吃午饭呢。”

  显然他们从绸缎铺出去以后又顺便逛了逛别的铺子才出来的。

  来俊臣指着那辆马车对身边的人说:“你们去那边街口看看两边街道可有临淄王!”

  两个皂隶闻声而动,飞速跑过去,左右张望,回头道:“大人,没看见。”

  来俊臣已经走过去,边走边说:“看看那辆马车里可都有什么人。”

  那两个皂隶答应一声,一个拦住马车,一个就要掀起车帘向里探视。双儿正探出头看热闹,跟那个皂隶碰了个脸对脸,吓得尖叫一声:“啊!爹爹!何人无礼?!”

  没想到王仁皎人虽粗,却不傻,也知道来俊臣得罪不起。他赶紧下马,先安抚自家女儿:“双儿莫怕,来大人不是坏人,不过例行公事。”接着他对着来俊臣打躬行礼道,“来大人尽管查。在下带着闺女出来置件春衫,这么巧遇到大人。”

  来俊臣显然没把王仁皎放在眼里,皮笑肉不笑地敷衍着说:“这么巧!下官也是出来给家人置办春衫。”说着他走近马车,掀开帘子往里瞧了瞧,似乎没找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又放下帘子,拱手道:“得罪了!”

  王仁皎复又上马,拱手道:“来大人,在下告辞。”

  来俊臣也拱手:“慢走。”说着他又向着绸缎铺的方向踱过去。

  我们与程思德已经离开绸缎铺,一壁走一壁回头张望。见那边了局,我们便头也不回地往聚仙楼走。我心里如同有小鹿乱撞,不住地暗暗祈祷:“临淄王千万不要有事,临淄王千万不要有事。”

  到了聚仙楼刚坐下,经纪便满头大汗地赶过来,带来一个好消息——那房主愿意按照阿丑给的价钱把房子卖给阿丑,饭后即可去交割换文书。

  阿丑从桌边站起,冲过来跟我紧紧拥抱:“阿草,阿草,我要在洛京安家落户了!”

  我也激动地流下泪来,说道:“我们又在一起了!” 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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