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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2年1月21日，星期三，晚八点。庄府。
生命无法承受之重。
对庄亦初来说，一些秘密和刚发生的危险都超出了她的想象。
这些天来，她都感到无名的压力和不适感。这种压力，是身份的压力。现在，她不仅是共产主义战士，还是一名军统人员，以她的年龄、出身和经历还分不清延安和重庆的不同，她的心里只有抗日，共产党和国民党都在抗日救国，所以她认可共产主义，也不排斥三民主义。她之所以能成为共产主义战士，在于她先接受了共产主义思想，当然这是叶茨的教导，叶茨就是引领她进入共产主义思想大门的“教母”。在两年前，她就是一块璞玉，共产主义思想精雕了她，所以她有了信仰。这两年时间里，她所经历的和见证的，让她更加坚定自己的道路。
可这之中有些细微的缝隙，这缝隙就是对重庆的认知。重庆也在抗日啊！国共也在合作呀！为何要潜伏在同胞战友的队伍中呢？
她不明白，可她还是接受了任务，因为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虽然她并不是个军人。
可当她获知中共上海市委正是因为重庆的出卖而被摧毁时，她似乎看到了那道缝隙，看到了共产党人和国民党人的细微不同。
至少，共产党人不会出卖自己的同胞，不会出卖自己的灵魂，不会出卖志愿相同的合作者。
而令她无法承受的是，重庆出卖中共上海市委的理由竟是为了帮助周佛海。
庄亦初无法相信这些，可中午十六名共产党人的生命如同昙花般璀璨耀眼后随风而逝了，这让她无法怀疑事情的真实性。
整个中共上海市委十七名同志，除了原宝轩以外，全部牺牲，无一幸免。
半个小时前，庄亦初与原宝轩秘密接上了头。接头地点就在原宝轩办公室里。庄亦初没想到岩井公馆有共产党潜伏，更没想到是岩井公馆的总干事。原宝轩通知庄亦初到他办公室谈话，然后他们通过了暗语接头。再后来，庄亦初就知道了中共上海市委的灾难了。当然，他们接头是原宝轩自作主张，按照组织原则与庄亦初接头必须得到上级许可并安排安全通路，可上海市委同志都牺牲了，原宝轩无人可用，必须启用庄亦初。
“十六条人命呢，这笔账不仅要记在日本人头上，还要记在国民党头上。”原宝轩愤怒地敲着桌子说。
“怎么跟国民党有关？”庄亦初不太明白。
“上海市委会议是一个月前定下的。但上海市委有军统的奸细，经过排查昨天才确定他的身份，是上海市委的老人，叫老曹。由于所有电台被‘炼狱’监控，无法通知与会同志取消会议，本想在会上揪出老曹，谁知他早就会议事情汇报给了重庆，昨晚又冒着被抓危险，通过电台向戴笠汇报。”
“消息属实吗？”
“属实。”原宝轩看了儿媳妇一眼，语气平缓下来，“两个小时前，我和影佐祯昭去了一趟‘炼狱’，破译了老曹的电文。”
“就因这条电文，牺牲了十六名同志！”庄亦初只觉眼里酸楚，忍不住流下泪来。
“不要悲伤！我们没有资格悲伤！”原宝轩倒了杯茶递给庄亦初，坐在她对面，“我们要化悲伤为力量！”
庄亦初接了茶杯，掏出手绢擦了眼泪，说：“不好意思，我——我就是忍不住。”她抬起头来，问：“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地下党。”
“不！”原宝轩坚定地说，“你是一个合格的地下党，因为你还活着。在这条战线上，只要你能活着，你就是优秀的！”忽然他叹了口气，说：“不是十六名同志，是十五名同志，老曹不是我们的同志。”
“他也死了？”庄亦初喝了一口茶，“他是死有余辜。”
“他不是主凶！”原宝轩掏出烟来，点上一根抽了，说：“老曹的电台是秘密电台，很少使用，‘炼狱’虽然监听了电文，但没有密码本，一晚上根本破译不了。上海市委是被国民党出卖的！”
“怎么一回事？”
“戴笠拿到情报时，李士群的清乡部队正好包围了忠义救国军，那是戴笠的部队，为了救忠义救国军，戴笠与周佛海互换了情报。”
“戴笠与周佛海有联络？”庄亦初皱了皱眉，想不通。
“戴笠一直在策反周佛海。”原宝轩微微叹了口气，“策反人就是杨毓香。”
“我知道，她是杨枢的姐姐，和叶姐姐住在一个大院里。”
“这笔账将来一定会算的，小日本和国民党一个也跑不了。”原宝轩抬手看了看时间。
“您怎么活着——”庄亦初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一说出口便后悔不该问。有些事情可以想，可以查，可以搜索证据，但绝不能说出口。
“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原宝轩呵呵笑了，忽然叹了口气说，“我命大，碰到了你大哥，否则我也完蛋了。”
“剑生大哥。”庄亦初皱眉道。
“是的。”原宝轩在烟火缸里掐灭了烟，“当时情况很危机，就差一条街！白剑生早一步到了街口，拦住了我，可我们没时间通知同志们，因为梅机关已将那里包围了。我和白剑生就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被打死，没有一个人投降，包括老曹。”
“戴笠没通知老曹撤退？”
“没有。”原宝轩冷笑一声，“这是见不得人的勾当！老曹恐怕也没想到会有这个结局！”
结局总要出人意料。
结局注定无法意料。
到了庄府门口，庄亦初的神思还在飘忽不定。地下工作者，生命如同蝼蚁，根本不知哪一天被什么人给一脚踩死了。更可悲的是，你根本不知踩死你的人是谁，如同一片落叶，总消逝于无声无息间。
庄亦初与戴笠有一面之缘，却没想到戴笠是这样的人，这让她抓住了那道细缝，明白了一个道理：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只有共产党才能建立全新的中国！她不知这个道理是如何形成的，或许就在神思飘荡的一刻顿悟了。一顿悟，她的心思就定了，就有了精神，那种双面间谍的压力和不适感顿时消逝了。
庄亦初进了庄府，停好车，快步走向客厅。她知道此刻林森木、叶茨和白剑生一定在家里等着她。果然，他们早在家里等着了，饭菜已经准备好了，只是大家都没心情吃饭。看到庄亦初回来，林森木登时站起来迎上。庄亦初将上海市委被清剿一事缘由告诉大家。
三人听了，均沉默不语。过了半晌，叶茨拿起筷子，笑道：“有些事，咱们也操不了心，吃饭吧。”
白剑生拿起筷子吃饭，说：“幸好，我用备用电话通知了老周，老钱他们才逃过一劫。”
叶茨问：“你那个安全屋早就不安全了，你又打了电话，处理好了吗？”
白剑生点头道：“处理好了，电话也拆了，里面的东西全卖了，只剩下一个空屋子。”
庄亦初问：“又发生了什么事？”
林森木将白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庄亦初，说：“幸亏叶姐姐急中生智，通知了白大哥，老钱才逃脱陈恭如的围捕。”
庄亦初道：“门徒小组是完全暴露了吗？”
叶茨点头道：“基本上是完全暴露了，幸好我为吴己楠做了另外安排。”
庄亦初说：“原先生说他的任务是配合门徒小组运药，之前是想利用上海市委的渠道，现在上海市委被破坏了，需要叶姐姐重新制定计划，他来配合完成。”
叶茨说：“药品数量太大，要想运出去，必须先跟解放区取得联系。目前最大的问题是‘炼狱’，必须想方设法毁掉‘炼狱’和除掉宋鸣谪，我们才能将药品运出去。”
林森木说：“我们没有人手，怎么毁掉‘炼狱’、除去宋鸣谪？”
“借力！”叶茨叹了口气说，“暂时忘掉上海市委同志们牺牲的事情吧！毁掉‘炼狱’，必须联合军统，否则根本完不成任务。”
“赵甲坊什么时候撤离？”林森木盛了一碗汤放在面前问，“宋鸣谪可是盯上他了！”
“他不能撤！”叶茨将筷子轻轻放下，“毁掉‘炼狱’、除去宋鸣谪全靠他了！” 间谍教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