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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3年4月11日，星期日，下午五点。公共租界，大公洋行。

　　这是一间密室。密室里没有阳光，白天也要亮着灯。一盏白炽灯下，庄亦初的影子映在了墙上，影子瘦而硬，显得修长。密室不大，只有五六平米大小，只能放下一张桌子。这间密室在董事长办公室衣帽间的后面，是建筑结构图上不存在的部分，是可以忽略不计消失掉的面积，所以它可以是不存在的，所以它才隐秘安全。

　　在大公洋行，没有人去董事长的衣帽间，毕竟董事长是个女人，是庄大小姐。衣帽间内挂满了衣服，衣服后面是定制的套柜，不是一套，是许多套，而且柜子里面还有柜子，就跟迷宫似的，所以就算你进了衣帽间，也找不到进入密室的入口。

　　这间密室是林森木亲自设计的，只有夫妻二人知道如何进入。此刻，庄亦初就在密室里，就盯在桌上电台的闪光灯，她在等着一份加急的回电。

　　这是令人沮丧、躁急、混乱的一天。

　　在这种无序的状态中挣扎，在局势失控的状态中求生，庄亦初陡然发现自己真的长大了，至少不再那么鲁莽了。如果在一年前，她听到丈夫被带到梅机关时，她一定会发疯的，一定会闯进梅机关的，可是这次她没有那么做。

　　庄亦初学会了分析和理性。

　　林森木被抓的原因是什么？庄亦初有自己的渠道，毕竟在76号工作过，而且乐善好施，自然有线人。还没到天亮，她就获悉了事情的原由。林森木是受苍井巷被杀事件的牵连，这不会出大事的，毕竟没有证据，而且陈恭如和蒋文汉也一起受审了。

　　令庄亦初躁急的是，原宝轩一夜未归。这是不正常的现象，自从公公住进庄家后，他从未外宿过，就算回来晚了，也会向家里打个电话。可是，公公没有回来，连电话都没打。她向岩井公馆的同事询问，得知公公邀请了松井和德川去了正仁制药厂，心里就更忐忑了。B机器就在正仁制药厂，松井和德川同去见宫本正仁，难道是去看B机器的？公公没有回来，难道……她不敢去细想。她跟公公相处时间不短，知道公公就是老A，知道公公是一名优秀的共产党员，知道公公会为了崇高的理想而随时献出自己宝贵的生命。

　　庄亦初知道公公已和宫本正仁合作，黑川梅子是联络人。可是，黑川梅子竟然也是一夜未归，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吴己楠也是一夜未睡，她陪着庄亦初苦等，可等到天亮时还是不见人影，她心里就有了不祥的预兆。这一年多来，吴己楠蒙受原宝轩的照顾，早将他当做知己故交，甚至在心灵上有些神会。吴己楠怕庄亦初多想，没有说出心里想法，只是告诉庄亦初要去打探消息。庄亦初没有同意，因为吴己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这半年多来，庄亦初利用大公洋行的便利，秘密购买了一大批药品及军火。原宝轩利用岩井公馆的手续，将这批药品和军火藏在了上海郊区。由于数量大，他们采取化整为零的方式储藏药品，这些事情都是由吴己楠亲自负责完成的。

　　庄亦初向组织发送的电文，就是事关药品和军火的。

　　庄亦初发电文的时候，用的代号就是“教母”；这是叶茨为她取的代号。

　　向组织发送电文，是庄亦初自己的决定。

　　她觉得自己该是有所担当和行动的时候了。

　　天亮的时候，庄亦初安排吴己楠与老钱、铁猴子碰面，商定如何将药品和军火运到苏北根据地。然后，她就去了大公洋行。她本要去看望林森木的，却没料到德川亲自到了大公洋行，宣布解封十六铺造船厂，并向十六铺造船厂订购十艘轮船，定金已经打到大公洋行账上。

　　德川的举动，令庄亦初感到意外和惊喜。庄亦初自然不会拒绝，因为十六铺造船厂复工后，成百上千名工人就有了饭碗。庄亦初感谢德川，并向他询问原宝轩去了哪里。

　　德川的笑容里有些古怪，回答：“昨晚上，我的确和原先生在一起。我们去了正仁制药厂，后来他就回家了，怎么？他没有回家吗？”

　　庄亦初察觉到了德川的笑容，心里陡然有种不祥之感，苦笑道：“公公没有回来。”

　　德川嘿嘿笑道：“不要担心原先生，他是什么人呢，岩井公馆的负责人！放心吧，原先生在上海不会有事的，或许原先生有重要的事情做呢！”

　　德川走后，庄亦初跟白剑生通了电话。白剑生得知十六铺造船厂解封了，便迅速赶到大公洋行，与她商定复工事宜。与庄亦初一样，白剑生也担心原宝轩和林森木，但也知道眼下没有对策，还不如先把造船厂复工解决好。十六铺造船厂是庄老爷子的心血，它的解封和复工，会让庄家再次受到百姓敬仰的，所以庄亦初和白剑生的想法是一致的。这一白天，就忙着联系老工人了。复工计划很顺利，大家还都给庄老爷子面子，答应明天就上工。

　　不知不觉，就到下午五点了。白剑生去宴请几位造船师傅了。庄亦初刚刚打了最后一通电话，陡然觉得腰酸背痛，这才发现一天都没有吃饭。她正准备订饭，忽然灵台一闪，想起了一个绝妙的运送药品和军火的计划。

　　这个绝妙的计划，是叶茨之前用过的。

　　她的绝妙计划，是在叶茨计划的基础上加以修订，却更加宏伟和璀璨。

　　她的绝妙计划，将使得十六铺造船厂成为抗击侵略者的策源地。

　　庄亦初被自己的计划搅腾得不知饥饿了，忽然兴奋和激动起来。她知道，自己要变成像叶茨一样的女人，一样拥有智慧的革命战士，她需要敏锐的洞察和果敢的决断了。

　　于是，她向组织上发送了一份详细的行动电文。

　　已经过了一两个小时了，组织上还没有回信。夜幕四垂了，月亮和星星也升了起来。庄亦初心里也开始急躁了，一急躁她就想起了林森木，她决定要先去看望一下丈夫。

　　这时，电台的闪光灯急速闪了起来。

　　庄亦初心里大喜，赶紧记录电文。这是组织领导“老虎”亲自发来的电文，他高度赞同庄亦初的计划，并给计划取了个名字叫“烟火行动”，列入正在上海推进的“出更计划”的一部分。

　　庄亦初在电文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一个她刚用过的名字。

　　“教母即将到沪”！

　　哪一个“教母”？中共地下党里应该只有一个“教母”，那就是自己呀！怎么还会有另外一个“教母”呢？

　　难道跟林森木刚启用一样，组织用了两个31号？难道叶姐姐还活着？

　　这个奇异的想法令她震惊了！

　　当见到林森木时，她还未从震惊中走出来，所以看起来有些恍惚。中村宇都给了庄亦初特权，毕竟他是老同学的妻子，而且他也不希望林森木出事。中村宇都安排庄亦初和林森木就在梅机关后院见面，并取消了所有监控，允许夫妻二人可以在梅林里会面。

　　庄亦初看着老梅，心里忽然一酸，说：“那年雪天的梅花开得一定美艳，要不你也不会答应娶宫本芳子的，是不是？那年的雪，那年的梅花，你一定忘不了的！”

　　林森木看着妻子，一把将她拥在怀里，笑道：“我更喜欢林公馆的初湖。”

　　庄亦初笑了，向四周看了看，低声说：“说话方便吗？”

　　林森木点头道：“这里不适宜监听，中村君是我的老同学，在没有暴露之前，他不会采取卑鄙的行为的，这一点我还是了解他的。”

　　庄亦初嗯了一声，将这一晚一天发生的事情说了，道：“一件好事，一件坏事，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悲伤。”

　　林森木抱紧了妻子，他心里是悲痛的，根据庄亦初的描述，他知道父亲牺牲了。父亲的死，一定跟那个该死的B计划有关。父亲的死，宫本正仁、松井和德川一定知道原因，可是他们不会说，也不会承认父亲死了。

　　庄亦初抱紧了丈夫，一天的坚强陡然坍塌了，忍不住哭了起来。

　　林森木松开妻子，伸出双手为妻子擦泪，道：“不哭，父亲是为了革命，革命就要流血牺牲的。”

　　庄亦初握住丈夫的手，道：“我不哭，我要为爸爸报仇！”

　　林森木道：“这就对了！老A牺牲了，所以教母才来，上海地下党不能没有人领导。”

　　庄亦初道：“叶姐姐真的还活着？”

　　林森木道：“叶茨根本就没死，她离开上海时，我知道。”

　　庄亦初愕然地看着丈夫，说：“你怎么这么狠心，怎么不告诉大哥，大哥他差一点就……”

　　林森木道：“叶茨之所以诈死，不仅是为了完成‘国宝计划’，更是为了保护剑生大哥。她不说，我更不能说。”

　　庄亦初点头道：“我明白。叶姐姐回来是完成‘出更计划’的。”

　　林森木道：“你制定的‘烟火行动’非常不错！”他向院外眺望一眼，道：“为了配合叶茨，我也要制定计划了。”

　　庄亦初道：“你要做什么？”

　　林森木道：“越狱。”他指着梅机关的红楼说，“我要逃出去，我要成为梅机关和76号缉捕的对象，然后我会引着梅机关和76号，陪咱们一起完成‘出更计划’。” 间谍教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