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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嘉靖四年的冬天就这么在动荡中过去，和往年不同的是，自从起事以来，这种动荡头一次不是来自于外在，而是来自于自身。
陈卿怎么也没想到，才只是占领了三个县城而已，义军中从上到下的蜕变居然就这么快，这么可怕，短短几天竟有这么多人被处置，如果再不及时整顿，在下一场大战到来之前，他们内部就会把自己腐蚀掉，变得和官兵一样毫无战斗力，这样的一支和百姓越走越远的队伍，也将注定会失败。
“也许当初，做出占领县城这个决定本身就是错误的，县城就像个花花世界，对那些一辈子做惯了农民流民，连饭都吃不饱的军士来说，这里的一切都太有诱惑力，而他们的抵抗力却完全比不上他们的战斗力。”
“古人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看来真是不假！”陈卿这两天一闲下来就忍不住去想，如果当初不占领县城，也许就不会有这么多问题，大家还是待在穷山沟里的好，每天老老实实的过日子，该耕作耕作，该收获收获，谁也不要羡慕谁，一遇到战事就兴奋的不得了，把他当做立功表现的机会。唯一的发财心思也仅限于大胜之后打扫战场，能从败军身上扒到一件好装备，或者一个小惊喜。而如今呢，当人人都知道了人还可以活的这般滋润，谁还有心思去战场卖命。
他甚至一度怀疑这三个县城就是官府故意扔给他的，难怪当初进来的那么容易，他当时还怀疑里面会有伏兵，吩咐大家千万小心。如今看来真正的伏兵从来就是看不见的，他们无需全副武装，只需用那把叫诱惑的刀，便能杀人于无形！
想到这些，年后，陈卿便和李杰林永商议，各县城只留下少量兵力守城，大队人马还是回到山上。
“眼前的一切都是浮云，只有青羊山才是真正的堡垒，是安身立命的本钱。县城都处于开阔地带，在朝廷的耳目范围内，不仅不利于守，还有可能慢慢葬送整个义军的大好前程。”
林永读过几年书，也是个颇通事理的人，对此深有体会，当即表示同意，李杰也没怎么反对，只是怕如今义军士气正盛却忽然主动撤离会动摇军心，且这么多人马退到山里，别说养活他们，就是容身也不好安置，几番商议下来，陈卿无奈的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决定先维持现状，陆续撤离一部分人马，看看官军秋后有什么动静再说。
而对官军来说，他们中很多人已经等不到秋后了。
……
这日，潞州守备李际可悄悄前往按察副使衙门见王琳，给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李际可说，他安排在义军中的奸细日前给他送来了一个好消息，陈卿占领三县之地后青羊军将领多沉溺于享乐，兵士则胡作非为渐渐失了民心。陈卿年前胡乱整顿，很多将领被处置，杀头的杀头，下狱的下狱，兵士人人自危，如今潞城、黎城、壶关三县表面还在他们手里，其实早已空虚，大队人马早就回山里了。
尤其是黎城，黎城主将冯大川酒后闹事被陈卿下狱，接替他的主将李景芳资历不够，镇不住场面，冯大川部不听号令，属下各自为政混乱不堪，如今黎城县一共不到两千人马，冯大川部就占了一多半，将无战心，兵无战力，正是天赐良机。
他已和薛朝胤商议好了，守备营和潞州卫再出一千人马，借道屯留襄垣从西向，王琳则利用还没被免去的整饬潞泽辽沁兵备道候补佥事的名义，调集辽州沁州兵力一千人从北面，两线夹击，将黎城县重新收复，如此当是大功一件！
王琳比狐狸还精，原还想着李际可没安什么好心，听他说的有板有眼，结合自己最近得到的消息相互印证之下又不觉动起了心思，他和李际可都是朝廷下旨的戴罪之人，一年之内如果无功就得卷铺盖走人，他比他更需要保住这个位置，保住他王家在潞州的产业，所以纵使再狡猾，这次也不免为他的提议所动。
王琳当即表示，如果真是这样，他愿意全力配合，和潞州卫通力合作，共立此大功。为了表明诚意，他甚至说，我身为兵备佥事，一直未曾战场建功，如果此次可行，王某愿亲自带兵从北攻打黎城县，不破楼兰誓不还。
李际可紧紧激动地拍拍他的肩膀道：“好，有王大人这句话，我李际可就是豁出这条命也值得了，此番出师，不成功便成仁，大丈夫从军报国，宁愿死在战场也绝不在此忍辱偷生！”
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认识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了一种心心相惜、生死与共的感情。
随后李际可兴奋而去，连夜便去了潞州卫薛朝胤住所，薛朝胤听后高兴的拍着桌子，一双虎目焕发出一种许久没有的神采。
“王琳啊王琳，这回可是你自己要去找死，战场上刀箭无眼，你要是有个好歹，那可就怪不得我薛某人了。”
憋了这么久，终于可以出这口恶气了，薛朝胤当晚兴奋的睡不着，比他打了胜战还要高兴，第二天一早他便召见了千户张平，将此事说给他。张平暗暗笑笑，薛朝胤又悄悄在他耳边耳语几句什么，接下来便命令千户张平为此次剿匪总指挥，率领潞州卫一千人马秘密赶往襄垣，等候王琳的人马聚齐，合兵攻打黎城县。
……
事实证明，真要为了自己的前程性命，每个人都是可以蛮拼的。王琳就是这种人，别看他平时对很多与自己无关的事表现的漠不关心，一遇到危险就绕着走，这次为了不被免职回家，他也是豁出去了。
和李际可商议好后第二天下午，他就收拾行装一人一马亲自去了沁州，连夜召见沁州千户所千户冯锦，议定出兵黎城事宜，又马不停蹄赶去辽州，召见千户樊钦，只用了不到三天，便组织起了一支千人队伍，由他亲自指挥浩浩荡荡向黎城方向杀来。
王琳明显是知兵事的人，从沁州武乡出发之后，他便命令全军脱下制服罩甲，藏好兵器，全部换上普通老百姓的服装，头上抹红漆以为标志。
为轻车简从，他又下令扔掉容易暴露的抛石车，只留下两个用来撞击大门的圆木，他还把自己伪装成了一个做木材生意的商人，他们昼伏夜出，神不知鬼不觉的在一个深夜，全部人马陆续潜入到黎城北大门外，只等西门方向，李际可放出信号弹便同时攻击黎城的城门。
然而一直等到快卯时了那边还没有动静，眼瞅着很快天就要大亮，他们这么多人就藏不住了，王琳心里暗骂了李际可不是东西，却又偏偏无可奈何。
王琳不愧是老谋深算，其实在等待期间，他已经做好了全部准备。他先是安排了四组弓箭手就位，等下轮流朝城门楼上、城墙上放箭，刀枪步兵则三百人随时做好登上城墙杀敌的准备，另外三百人只需看着城门大开便冲杀进去。
他又精心挑选了两百多个体型彪悍的兵士，二十人为一组，分十组，两两抬起一根大撞木，等下轮流开始猛烈撞击城门，在他们撞击城门的时候，其他人一部分在前拿着盾牌抵挡城墙上的箭矢，一部分旁边帮忙，等撞门的人累了，立马接过来，轮流上阵，确保撞木砸向城门的力气会越来越猛，一鼓作气撞翻城门，全员冲杀进去。
如今看来李际可是指望不上了，立功心切也是被迫无奈的他额头冒汗一阵，终于硬着头皮发起了攻城命令。
他先是命令穿着百姓服装的兵士护送着两个撞木车，冒充商旅大摇大摆的走到城门口要求开门，在和城楼上士兵对话的瞬间，他们突然掀掉撞木上的红布开始猛烈冲击城门，楼上兵士刚反应过来，还没瞄准射击便已经遭到下面射来的一阵密集的箭雨，纷纷倒地坠落，一时间城门口楼上楼下漫天箭雨对射，发出一阵阵惨叫声。
城门口的官军则围成一圈，前排兵士高举盾牌弯下身子挡箭，留出一个口子供中间兵士一波接一波的用力冲击城门。
明代的防御体系向来都是重视大城重镇，而忽视小城，县城城墙普遍不高，且多是土夯，并不牢固，城门也是笨重的木门，但厚实度远远比不上州府大城，所以官军并没有撞多久，十组人都没上完便听到轰的一声，北大门轰然倒塌，大门后陆续赶来的农民军被当场砸死者不计其数。
门外的官兵看到城门已开，举起明晃晃的刀枪呼啸着冲了过来，配合冒死爬上城墙的兵士合力攻城，北大门很快便沦陷了。
黎城县似乎真的毫无一点准备，连基本的警惕之心都没有，当有兵士报告发现有人攻城的时候，李景芳正在睡梦中，慌忙穿上衣服赶到北门，发现城门已经大开，夜色下，蜂拥而至的官兵和一波波赶来的农民军已经厮杀在了一起。
李景芳提刀上马，匆匆赶过去，却发现很多官兵都穿着老百姓的衣服，和农民军混在一起根本难以区分，原来大半夜的很多农民军也是匆匆赶来，根本就没有按要求穿青羊军的军服，加上火光微弱难以辨别清楚，大家基本上都是杀红了眼。
官兵则早早有所准备特别注意看头发和额头的红漆，很快黑压压的厮杀人群便越来越集中，聚成一团，直直的朝着城里杀过来，李景芳两眼一懵，大叫一声不好，就要转身去请救兵，突然身后一支利箭呼啸而来，从他的咽喉直穿而过，可怜的李景芳还没跟敌人交锋就这么轰然倒下，再也没有机会起来。
射出那一箭的正是王琳，他并不知道对方是谁，只见他骑着大马，提着长刀便觉得至少是个首领，李景芳倒地后，他看都没看一眼尸体，直接率军继续往里冲。
成片的官军践踏着农民军的尸体一路砍杀过来，一个个奋勇向前和从前的表现大相径庭，三三两两赶过来的农民军往往还没拔刀便已经被砍成肉酱，尸体则被踩踏过去，惨不忍睹。
农民军很多人看的傻了眼，以为是朝廷的大军攻进来了，很多人干脆放弃抵抗直接逃跑，官兵的弓箭队则早已摆开四处放箭，一时间县城内到处响起了一阵阵惨叫声和恐惧声，这声音很快便将开始的厮杀声淹没，直到微不可闻。
官兵在王琳和千户樊钦的带领下，所向披靡，很快便冲到了城中心大街一处客栈的门口，正快速推进的他们，这时突然发现十字路口处站立着一支队伍，足有几百人，他们个个手持大砍刀，虎视眈眈的看着前方，为首之人卷发红毛，一张皱巴巴的脸和两腮的八字胡子，堆成一个浅浅的川字，来人正是刚从黎城大狱里跑出来的冯大川，身后则是他从河南带来的那一群响马。
却说冯大川当晚正在狱中休息，听到城外乱哄哄有人喊官兵攻城了，他一个翻身利索的起身，一掌劈开牢门便跑了出来，却没有立即去城门口而是在混乱中找到自己跟没头苍蝇一样正四处乱窜的属下，很快便集中了一部分人，带着他们急匆匆赶了过来。
王琳的人正杀红了眼，以为城里就这么点人，乍一看突然冒出这么一支队伍，一个个面目狰狞，凶狠异常，很多人本能的开始退却，手中的刀都握不住了，王琳见状立即命千户樊钦当场砍杀了几个准备后退的，一帮人才嗷嗷叫着冲了上来。
短兵相接哪来那么多废话，冯大川也不啰嗦，大吼一声：“弟兄们，杀！”一马当先便杀了过来，很快两方人马便杀在了一起，一时间刀劈枪刺，贴身肉搏，杀的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冯大川的人都是响马出身，早年纵横山西河南，和官兵多次对战，人人身手了得，这些年他们也没闲着，多次参与对外作战，个个勇武过人，他们眼下不过三百多人，而对面的官军却是上千人，众人却丝毫不惧，奋勇拼杀，很快便有几百名官兵的尸体被他们踩在脚下，而他们身边也不断有兄弟倒下，到双方短暂的僵持时已经剩下不足一百人。
冯大川骑着大马左冲右突，长枪大刀都被他耍的虎虎生威，一人杀倒几十人后，果断跳下已经支撑不住的马匹，在地上和他的兄弟们一起加入和官军的混战。
又一番恶战，他亲手劈了十几个官兵，正杀的起劲，忽感到肩部一阵灼痛，抬眼看时一支箭矢已经冲着他额头呼啸而来，他本能的闪躲，那箭矢直射进了他的右眼，他这才看清楚，那不是一支箭矢而是满天箭雨，官兵的弓箭手们不知何时已经躲远处集中放箭。
而他们的人已经和其他官兵杀成了一团，早已难分彼此，这帮射手也真够狠的，不知是谁下的命令，这一阵箭雨明显是要把自己的兵士也一起射死。果然他的弟兄们在箭雨下纷纷倒地，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到处是横七竖八的尸体。
“宁肯牺牲自己人也要灭了我们，这官兵狠起来，真他娘的……可怕。”冯大川口中可怕二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几十支长箭已经贯穿他的身体，他浑身都被射成了刺猬，再也没有力气使出那霸气的一刀，一个巨大的躯壳便轰的一声倒在了地上，浑身是血，惨不忍睹。
经过这一轮的厮杀，官兵也损失惨重，王琳身边只剩下三百多人，还有一百多是弓箭手，他这是头一次见识到农民军的战力，比起刚才那些碰一碰就死的人，这帮人明显强悍多了。
消灭了他们，这城里估计剩下没多少可战之兵了。王琳想着，目光直视前方昏暗的街道和两侧早已黑灯瞎火的一排排房屋。在千户樊钦建议不如先撤后，他狠狠瞪了他一眼，说道：“撤什么撤，如今我们已经获胜，黎城县已经完了，听我号令，刀盾手在前，弓箭手在后，继续向前推进，占领全城制高点，紧闭城门，收复黎城县！”
樊钦害怕道：“大人，不行啊，潞州卫的人不知道怎么回事还没过来，就靠咱们这么点人即便收复了县城又能如何，明天一早陈卿的大军很快就能赶来，咱一样挨不住。潞州城早已兵力空虚，自身难保，是不可能再分兵出来帮咱们的，这个城早晚守不住，不如放弃吧。”
王琳狠狠的瞪着他，大声道：“你放屁，本官今日冒死攻城，牺牲这么多将士难道是来玩的吗？黎城已经拿下，咱们岂有再拱手让人的道理？明天一早，咱们光复黎城的消息就会传出去，朝廷都会知道。陈卿兵再多，有朝廷的兵多吗？你们怕他，老子可不怕他！”
樊钦还想再说什么，王琳已经举起随身的佩刀道：“向前，继续控制全城，你再说一句，军法从事！”樊钦无奈只得命令兵士继续推进。
就在这时，城门外传来一声炮响，伴随着兵士的喊杀声铺天盖地而来，樊钦大喜：“哈哈哈，真是天助我也，薛将军来的正是时候！”
王琳也竖起双耳倾听声音方向，忽然开裂脸色一黯，大叫一声：“不好，弓箭手，向后转！快！”他说着已经快速拍马回头去看。 潞府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