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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州,信都城北门之外,数千骑具装骑兵挎大弓,持长枪,整整齐齐的布阵于北门官道外的两旁,一面面赤红的大鹏展翅军旗与“姚”字将旗在风中猎猎飞扬严整肃穆的军阵,绵延数里。唐康身着丧服,骑了一匹黑马,立在这军阵之中。他的身旁,冀州知州、通判,还有自军都指挥使姚麟以下的云冀军诸将,按官阶高低,依次而立。众文武官员,全是穿着白色的丧服。
这一天乃是绍圣七年八月十日,距离东光、冀州围解已经有半个多月。在有意无意的一拖再拖之后,数日之前,辽主终于正式为宋朝太皇太后高滔滔丧,遣使致哀,并向宋廷谋求和议。
经过事先的秘密交涉之后,辽国派来的致哀使,乃是辽国的北面都林牙韩拖古烈,副使则是晋国公韩宝之子遂侯韩敌猎。因正副使节都是辽国亲贵,唐康等人早接到宣台札子,虽处两国交战,然仍当以隆重礼节相迎:而此时驻节阜城的中军行营都总管王厚又行文冀州,要让韩拖古烈与韩敌猎南下之时,“一观军容”。因此,唐康和姚麟才有意排出这么大的阵仗,其意自然是向辽使示威。
但其实无需如此仗阵,辽人亦已能感受得到宋军的“军容”。
七月下旬何畏之以空船大布疑兵,水6并进,增援东光,不仅惊走耶律孤稳攻打东城的耶律信也不曾料到宋朝援军来得如此之快,他知道东光已难攻取,而宋军主力不久就要大举北进,次日便退兵解围,下令诸部大掠永静军诸城后,包括已经到达信都城下的韩宝部在内,所有人马全部退回深州、河间休整,准备与宋军主力决战。
耶律信退兵之果断,让冀州、永静诸将都大感吃惊。但其实这亦是迫于形势不得不然。辽军南侵已经过三个月,一切粮草,全靠着国内供应,而对于缺少经验且粮道并不安全的辽军来说,河间、深州一线,便已经是他们补给线的极致了。
这自然是辽国君臣事先所不曾想到的,然而他们到底也不可能摆脱这一条战争的铁律—他们的运粮车所能到达的最远的地方,就是他们军队攻击范围的极限。既然知道攻不下东光了,就算心里再如何的悔恨与不甘,耶律信也不会为了一时的脸面与意气,莫名其妙的栽在东光城下。
事实也证明他的退兵是十分正确的决定。
一直稳居大名,即使拱圣军全军覆没、深州陷落也不曾惊院的石越,在得知神射军溃败、东光告急之后,终于再也沉不住气,下令集结在大名府的西军主力数道并出,提前北上。同时又急令奉调经水路前往河间府的铁林军都指挥使张整,抛下猫重大船,轻舟急进,援救东光。仅在何畏之进入东光两日之后,铁林军也乘船抵达。紧接其后到达东光的,还有神!营第二十营最晚的一支纯火炮部队,配有四十门新铸克虏炮,后装子母铣的灭虏炮上百门,全营校尉节级共六百余人,随军厢军、民夫千余人,骡马四百余匹,虽然迟至绍圣七年六月中旬才正式成军,但因军中将士多是自各营抽调,不少武官甚至参加过宋夏之战,经验丰富。石越原本是调其去增援仁多保忠的,因此也是走水路,并有战船护送,行舟度,较运送铁林军的民船更快,只是不想仁多保忠先遭兵败,结果先被遣来支援东光一倘若耶律信在东光城下再迟延两日,攻克东光固然无异于痴人说梦,能否全身而退,只怕也是未知之数。
而只比神!第二十营晚了三天,中军行营都总管司的前锋龙!军便在种师中的统率下,到达冀州。此后数日,姚麟的云翼军、贾岩的威远军先后抵达冀州:苗履的宣武一军也与张整的铁林军合兵一道,大摇大摆进了河间府:连慕容谦的横山蕃军右军也赶到了真定。到八月初,当王厚亲率雄武一军与张蕴的神!第十营抵达阜城之时,宋军的声势,也达到了自开战而来前所未有的顶点!
仅仅王厚的中军行营都总管司辖下,不仅有包括雄武一军、镇北军、神射军残部以及东光厢军、冀州与永静巡检在内的近三万步卒,还有包括晓胜、龙!、云翼、威远、镇北、横山蕃骑六军将近四万骑兵!在一个战场上一次聚集近四万骑兵,这是自宋朝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景象,甚至可以说上溯到晚唐五代,中原王朝也从未有过如此盛况。如此兵威,不仅宋人没有见过,连对岸的契丹人在看见冀州、永静之间的平原上到处都是战马之时,也深感震惊。
除此之外,王厚鹰下还拥有令辽人无法想象的火器部队。仅仅配署给雄武一军的便有一百五十门大小火炮与数百名神!营将士:而张蕴的神!第十营在宋军神!
营中更是以精擅火炮而赫赫有名。自冀州至永静,宋军的城池、营寨中,一共有三百多门火炮,其中克虏炮占到一百三十二门!
而王厚看起来也并没有隐藏实力的想法。
便在八月五日,辽主御驾亲临深州,黄河北岸到处欢声雷动之时,早就在武邑集结待命的神!第十营与第二十营忽然对着对岸的武强开炮,九十门克虏炮与一百门多灭虏炮一齐开火,自清晨一直打到黄昏,炮声之大,连深州城都清晰可闻。
这一日的炮击,自然并无实际意义。克虏炮的真正有效射程,平射不过一里仰射最多三里—实则要想形成有效杀伤,便是仰射,也只好在两里左右,打到三里,即便击中,亦已无力。至于灭虏炮,射程更近,最大射程也不过一里有余,有效射程不过二三百步,仅与神臂弓相当—这灭虏炮与河间府城墙上的那些后装子母铣火炮并不完全相同,事实上后者只是灭虏炮的过渡炮型,这种由高太后亲自定名的“灭虏炮”,牺牲了射程,换来的是可以快装填炮,每次能打出百余枚甚至数百枚铅子,更妙的是,它方便运输,可攻可守,造价又相对适中,因而被宋朝枢密院寄以厚望,被认为是可以一举取代抛石机与神臂弓的火器。但以它的射程隔着黄河,自然更加不可能对武强城形成什么威胁。所谓“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编”,何况宋军的这次炮击,甚互阵鲁镐都碰不着。因此,这完完全全只是一次示威。
但是,这次示威却似乎真的吓到了辽主。
辽主次日便亲至武强劳军,他登上武强城楼,远眺黄河之南,亲眼目睹黄河南岸连营数十里的兵营,遍地的战马与骑兵,还有数百门令人望而生畏的火炮,许久默无一言。当日他便返回河间,只过了一晚,辽国便为高太后丧,遣使致哀议。
唐康原以为石越断然不会接受议和。
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不仅石越欣然接收,便是王厚坐拥步骑七万余众,兵强马壮,也无丝毫进取之意。王厚自到了阜城后,便要求诸军修缮营垒,坚壁以待。他将晓胜军调至东光休整,改以云翼军驻冀州,龙!军与两个神!营驻武邑他亲率威远军与雄武一军驻阜城。又夺了仁多保忠兵权,调走听命于唐康的横山蕃骑,将神射军、横山蕃骑与镇北军混编为一军,统归何畏之统辖,驻于北望镇。如今唐康孤身在冀州,仁多保忠孤身在武邑,两人虽然名义上仍是当地官爵最尊贵者,但是姚麟与种师中如何会听他二人节制?
仁多保忠是败军之将,倒也罢了。他也不愿意在武邑自讨没趣,趁着韩拖古烈与韩敌猎南来,他便讨了个差使,陪着这两位辽使,准备先回大名。伯唐康自认是有功之臣,况又是野心勃勃,岂能甘心这么着被赶回大名府?而且他在枢府有年固然得罪不少人,却也同样种下过不少的恩情,譬如龙!军的种师中,便与唐康是极好的交情,威远军的贾岩,更是受石越知遇之恩,与唐康也是莫逆之交一这些人任摊上一个,资历又浅,官职又低,又有人情在前,唐康若去了,纵不能将兵权拱手相让,也不免要对他言听计从。只是王厚实是个厉害角色,嘴里什么也不说却不动声色的将他按在了惟一他差使不动的姚麟身边。虽说就算念在他几次三番去救深州的份上,姚君瑞也免不了要给他几分面子,但云翼军的事务,却是半点也不容旁人插手。而唐康也并不敢放肆,只能暗自忍耐着在冀州继续呆下去。
便在等候韩拖古烈一行之时,唐康还忍不住朝冀州城的城楼上看了一眼。
就在两天之前,那城楼之上,还挂着武骑军都校荆岳的人头!
肯定这桌票。
宋自太祖皇帝以来,对统军将领最为严厉的处罚。
当日荆岳触敌即溃之后,不敢返回真定,一路南逃,跑到了赵州城下才停下来。这些武骑军的溃兵,御敌无能,残民有术,竟然在南逃的过程中,烧杀抢掠赵州百姓虽然已有许多南撒,但留守的仍然不少,却不料受过辽军几次掳掠后,竟又遭了武骑军这道灾。幸好赵州知州与通判颇有智术,荆岳一到,二人便大开城门,奉上酒肉牛羊劳军,温言相待,荆岳也不疑有他,只率数十亲信进城,结果当晚被二人灌得大醉,数十人全被绑了起来,丢进牢里。然后二人紧闭城门,亲自登城守御,城外武骑军群龙无,却也没有多少做贼的胆子,顷刻之间就作鸟兽散。
赵州知州随即遣人急报宣台,石越闻讯大怒,一面给朝廷写奏章,一面就派了一名使者,持节至赵州,便在平棘将荆岳以下四十余将校全部斩了,并令这使者带了这荆岳等数人的人头,在河北诸军州“传示众”。
大宋朝的统军将领们,可还真的从未想过会有如此严厉的刑罚。
荆岳的罪名不过三条:临敌怯懦、败军辱国、残害百姓。而他却是堂堂正六品上的昭武校尉!而且还是统军大将。若依惯例,至多不过贬官流放。哪想到石越竟然不请旨便行军法给斩了,还传诸州示众。
据说此事传到注京,亦是一片哗然。
然而自东京最后传来的救令,却是认可了宣台的处罚。皇帝不仅下旨褒奖石越,还严厉警告诸将以此为戒。枢府在真定、赵州诸府州颁下榜文,凡武骑军溃逃将士,至八月二十日前未至各官府良篇者,皆以通敌论。又下救令,荆岳以下至各营主将、副将、护营虞侯,全都归案处死,家属流三千里。
不但武骑军诸将被严厉处罚,连兵败的渭州蕃骑主将刘法也受重责,刘法被降职为从九品下陪戎副尉,戴罪军前听用,渭州蕃骑由慕容谦另行择将统领。甚至连慕容谦也未能幸免,由游骑将军降为游击将军。
可以说束鹿之败,真正震动河北的,倒不是慕容谦的兵败,而是兵败之后朝廷与宣台对统军诸将的重责。左军行营都总管司诸将中,只有两个人异常幸运:武骑军副将振威校尉王瞻虽然先败,然而事后经王瞻上表自辩,被认定所部是得到慕容谦撒兵的命令后才撒退的,他并无过错,兼之他杀敌与损失大体相当,王瞻不仅没受责罚,反而以振威校尉权领武骑军主将之职:刘延庆更是作战勇猛,射杀辽军大将,天子特旨,晋升为致果副尉,改任横山蕃军都行军参军。
但在这个时候,至少在中军与右军两个行营中,没有几个人去关注王瞻与刘延庆,大概所有的统军将领,都很难忘记荆岳那颗用石灰处理过的人头。
所有的人,都在感受着时代的变化。荆岳的那颗人头,意味着五代以来中原王朝的骄兵悍将传统,已经彻底结束。
在这样的时刻,唐康是很识趣的。他绝不会蠢到此时去触霉头。尽管他无法理解,田烈武在河间坐拥步骑近五万大军后,斤倒坐视着辽主在半个河间府来去自如,竟连袭扰辽军的心思都收了起来:慕容谦就更加象是被打掉了锐气,在横山蕃军步兵抵达后,按理说他应该军势复振,有一点兴兵复仇的意思,然而他却龟缩于镇、定之间,毫无东顾之意。
任人都看得出来,辽军已经无力继续南下了。
而大宋在河北自东至西马步十三四万之众,却在行坚壁高垒夕策,甚而堂而皇之的与辽人议起和来。
唐康突然很想回大名府,当面问问石越,他还记不记得他的“绝不议和”之誓!尽管他心里面也明白,凡是身居石越那个位置的人,大概都是将背誓当家常便饭的。他若去指责他们,他们自然会有另一套大道理等着回复他。
“议和!议和!议个鸟和!”唐康在心里面啤了一口,忽然一夹马肚,掉转马头,朝冀州城内驰去。
“都承!”“唐参谋!”冀州知州与通判万料不到他来这一手,院得在身后大叫,伯唐康头都不回,早已驱马消失在城中。二人转头救助的望向姚麟,却见姚麟正目无表情的望着北边,身子连动都不曾动过。
同一天。
大名府,三路宣抚使司行辕内,溪园。一座石亭之内,亭中的石桌上,摆放着各色时鲜水果与点心,石桌两旁对坐着两位四五十来岁的白袍男子,两人身后,各站着一位青衣侍从,都是低着头,叉手侍立。在石亭东边,离亭约五六步远的水池之畔,还有一个中年白袍男子,正端坐在一块大青石上垂钓。这年八月上旬的大名府,炎热并未完全消退,这溪园之内,树木成荫,清风徐来,好不清凉,若非石亭之外,到处都是身着铁甲,荷戈持矛的!士,真让人有人间仙境之叹。
“想来子明垂相当已猜到我的来意?”坐在亭内下的一个男子,端起面前的玉杯,轻轻的哦了一口冰镇酸梅汤,又将杯子放回桌上。他说话之时,一双锐利的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坐在他对面的石越。
“师朴一”石越回视着这位与自己同为遗诏辅政之臣的参知政事、兵部尚书,默然一会。能让韩忠彦亲自来做钦差,自然是了不得的大事。而如今之事,莫大于与辽国的议和。“是皇上不准么?”
“是。”韩忠彦微微点了点头,“皇上不肯与辽人议和,想叫垂相不要接纳辽使。”
“如此,皇上只需遣一介之使持诏前来,便足矣。”石越淡淡说道,“劳动师朴前来,想来此事仍有转圈。”
韩忠彦不置可否的笑道:“军国大事,有时只凭着公文往来,却也说不太清楚。故此我特意来问问垂相的本意。到底是真议和,还是假议和?”
“真议和又如何?假议和又如何?总之都是议和。”石越笑道:“苟能制侵陵,岂在多在杀伤?所谓‘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若能不动兵刀,便将辽人赶出国土,使百姓得以重返家乡,安居乐业,又何乐而不为?”
“若是如此,只恐皇上不肯答应。”
“只须是为国家社视有利,只要我们做臣子的苦谏,皇上年岁虽小,却极圣明,必能从谏如流。”
“若两府皆不愿意议和呢?”
“这又是为何?”石越愕然望着韩忠彦,道:“只须条款合适,持国垂相必肯议和。”
韩忠彦摇摇头,沉声道:“吾来之前,持国垂相曾让我转告子明垂相:此一时,彼一时。”
“这又是何意?”
“攻守之势异也。”韩忠彦望着石越,他虽心里认定石越只是装傻,却也不得不先把自己的想法交待清楚,“八月之前,官军屡败,任谁也不能保证局势会到何种地步,议和不得不成为一个选择。但如今我军兵势复振,更胜过往,而辽人师久必疲,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中智以上,皆知辽人兵锋已止于深州,再难进半步。
而我大宋却有十余万大军以逸待劳。他倾国而来,若是所向披靡,自然万事皆休可既然奈何我不得,那就容不得他说战便战,想和便和!当年真宗之时,我兵甲不修,文武多怯懦,便有千载良机也抓不住,只好忍痛议和。可如今岂是真宗时事?
御前数次会议,皆以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昔日汉武帝马邑不能击灭匈奴,最后不得不劳师远征漠北,落了个全国户口减半的惨淡结局。我山前山后诸州沦陷已久,朝廷久有规复之志。然与其做北伐这等事倍功半之事,倒不如抓住眼下的良机。既然要一决胜负,在自家土地上打,胜算总大过在别人的地盘上打!”
“两府诸公果真皆如此想?”
“如此大事,我岂敢妄言?”韩忠彦脸上露出不悦之色,“子明垂相远在北京,不晓朝中情况,或有顾虑,亦是常情。故此我才特意前来,要讨垂相一句实话。”
石越正容点头,笑道:“既如此,我也放心了。师朴莫要见怪,注京非是守得了机密的地方。”
“如此说来?”
“兵者诡道也。”石越笑笑,道:“前者王厚献策,道如今之势,辽人利我军利久。但以人情来说,辽军自南犯以来,屡战屡胜,几乎未尝败绩。他打的胜仗,自契丹建国以来算,也都是排得上号的大胜仗。只是不料打了这许多硬仗,我军反倒越战越强,人马越打越氮2如今马步已达十余万,他出师三个多月,人马疲惫,士卒必生归心,明知再无力进取,可要就此退兵,如何可以甘心?况且他虽然无力继续南犯,却只是因粮草难济,人心思归,并不是真的惧怕我军。相反他打了这许多胜仗,更免不了有些骄气。战场上得不到的,不免便要生些痴心妄想,想要靠使节得到一”
“所以王厚之策,便是将计就计。辽人想要议和,我便与他们议和。他在大宋多呆一日,便要多耗一日的钱粮,士卒的战意也更加消退一分。我们一边高壁深垒,示敌以强,既不给辽人决战的机会,亦可打消辽人谋求决战的信心:一面却又与之虚与委蛇,派出使者交涉议和,只是这议和之事,既要令辽人相信我大宋是真心议和,又要在条款上慢慢拖延。拖得越久,对大宋便越是有利。”
韩忠彦原本便不如何相信石越议和之心,但这时听到他亲口说明,这才总算将一颗心彻底放回肚子里,笑道:“如此便好,我亦可回京说明一”
他话音未落,却听此前在亭畔垂钓的男子高声呼道:“参政万万不可!”韩忠彦几乎被吓了一跳,却见那人丢了钓竿,快步走到亭边,拜倒在地,道:“下官何去非,叩见韩参政。”
“你便是何去非?”韩忠彦惊讶的看了他一眼,以他的身份,自然不会认得何去非这样的小官,只是先前看此人在水池边悠然垂钓,他只以为是石越的什么亲信护!,不料却是府中漠臣。韩忠彦也是很精细的人,见石越对何去非如此优容,便已知此人在石越身边,颇受重视。因又说道:“起来说话罢。”
那何去非连忙谢过,起身又是长揖一礼,方说道:“恕下官无状,参政方才说要回京说明,此事万万不可。”
“这又是为何?”韩忠彦笑道:“莫非你以为两府诸公尚守不住机密?”
“不敢。”何去非欠欠身,道:“只是参政断不可小瞧了辽人。”
“难道你疑心两府之内有辽人细作?”
“不敢。”何去非连忙摇摇头,道:“下官倒不相信辽人通事局如此神通广大,只是注京之内,必有辽人细作,却是无疑的。”
“那又有甚要紧?”韩忠彦笑道:“难不成辽国的中京、上京,便没有我大宋的细作么?”
“只因辽主与耶律信,皆是聪明睿智之辈。便除此二人之外,如今北朝朝廷中,才俊之士,亦为数不少,断不可轻易之。参政试想,若是两府诸公,皆知道这是假意议和,那朝中便不会有反对之声音—细作将这些传回辽主那儿,那辽人如何肯信?”
韩忠彦这才明白何去非担忧之事,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便不由哈哈大笑,点头对石越道:“这倒的确不可不防。我大宋朝廷之中,事无大小,的确都免不了要有议论不同者。这和战大事,若说众口一辞,却是说不过去。不过咱们不可以找几个人演双簧么?”
何去非欠身道:“若是演的,便免不了会露出破绽。两府诸公,何人主战,何人主和,终泊辽人心中都有些主意了。若是某人举止反常,便易启人疑窦。况且皇上年幼,即便两府诸公能演好这场戏,总不便叫皇上也一”
他这话虽吞吞吐吐,但韩忠彦马上便也明白石越担心的斟十么事—他害怕皇帝年纪太小,管不住嘴巴,泄露了机密。但这番话,石越自然不便说出来,所以要借何去非的口来说一说。
这番担忧,亦不能说是祀人忧天。韩忠彦心下计议,又望着石越问道:“那么子明垂相之意是如何?”
石越听到韩忠彦点了名的问自己,便不好再叫何去非来回答,当下笑道:“窃以为此事便是师朴与持国垂相、尧夫参政知道便可。”
“那皇上那一”
“欺君乃是大罪。然事有经权,祖宗社视才是大忠,说不得,只好先瞒上一瞒。待事后,吾辈再向皇上请罪。”石越淡淡说道:“陛下虽然年幼,然毕竟已有贤君之象,必不责怪。若果有罪责,越一身当之。”
韩忠彦想了想,点头道:“垂相言重了。此事便依垂相的十意_既如此,我也不急着回京,只修书一封与持国垂相、范尧夫,说明此事。皇上的诏书,便由下官担了这个责任,就当是下官瞒了下来,垂相从不曾见过这诏书便是。然后垂相与下官再分头上表向皇上讲明议和之利有持国垂相与范尧夫在澎乎应皇上纵小有不愿,最后多半还是会答应。”
石越万料不到韩忠彦肯替自己分担责任,他原本还忧虑这样做法,得罪小皇帝太深,但韩忠彦是小皇帝愿意信任的人,有他出面,他压力自也是小了许氨:因此亦不由得大喜,抱拳谢道:“如此真要多谢师朴了。”
韩忠彦连忙抱拳回了一礼,道:“子明垂明何必见外?论公这是为赵家社视论私你我也算是一家人。说起来,倒还有一件私事,要与垂相商量。”
“师朴请说。”
韩忠彦笑道:“是有人请我作伐,为的是我那外甥女的婚事一”
但他话未说完,便已被石越笑着打了个哈哈打断,“师朴,这事却由不得我做主。”
韩忠彦一怔,却听石越又说道:“不瞒师朴,我与令妹膝下便只此一女,自小便娇宠惯了,令妹更是视若掌上明珠,日夜便担心她出嫁之后与夫婿不能相得,故此许下愿来,要让她自己择婿。只是小女顽劣,如今进士都不知看了几榜,竟没得一个入她眼的。我与令妹,为此头都不知掉了多少。我虽不知师朴说的是哪家小舍人,然这事还是先与令妹说去,待小女点了头,我再看不迟。要不然,我虽看了满意,她却不答应,白白让我着急一场。”
韩忠彦看着石越愁眉苦脸的样子,又是惊讶,又觉好笑,却也不便相强,只好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既是如此,我便回京再去找我妹子商量。只是垂相,这事却也不好久拖。过得三年,皇上便是要选妃了,我在京时,颇听些闲话,道是皇上看中了我那外甥女。虽说自古以来,后妃之选,都是太后做主,也由不得皇上况且这些闲话也当不得真。但终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外甥女年岁也到了,早该适人,不如便此釜底抽薪,免了这个后患。”
韩忠彦这番话,当真是如平地惊雷一般,石越素知韩忠彦并非胡乱说话的人他既然提起此事,那便再也不能等闲视之。但他身居高位已久,心中虽然吃惊,脸上却丝毫看不出来,只是轻描淡写的笑道:“师朴说笑了,我大宋又不是汉唐,便是我想做皇亲国戚,也没这个福份呢。只须太后在一日,这后妃,只好向开国功臣家寻,别家再如何痴心妄想,亦不可能。”
韩忠彦哈哈一笑,却也不再多说,笑道:“垂相说得是。听说这次辽国的致哀使是韩拖古烈,此人亦是一时俊彦,可惜未生在我大宋。垂相可知他吹得一手好笛子,只不知我能不能有此耳福一” 北宋风云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