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半,演出正式开始。
若男就坐在剧场的后排,看着自己这个堂弟的演出,从头看到尾,专注凝神的那种。
京剧演员,或者说资深懂行的京剧票友们,一旦钻研戏曲到了某个程度,就会开始忽略剧情跟唱腔,专注技术上的一些东西。
比如一个演员在台上演戏,寻常戏迷看的很感动,觉得唱腔很好听,身段很美。
但在楚若男这样的演员或者票友眼中,她们可能关注点更多的是,演员这个身段从哪里发力?亮相踩没踩上锣鼓点?唱腔里某个字的发声位置在哪里,是否饱满?这个戏演出规不规范,是否有法度?
诸如此类……
这也是这一类人不知不觉中形成的偏向,这样的偏向,让他们无法全方位、纯粹的去享受一场戏曲表演。
不止楚若男这样,易小安、楚小纤她们基本都是这样的。
但今天的楚若男却是个例外。
可能是因为昨晚演出失败的打击,还有自己身体伤病的事,心思很是沉重。
楚若男今天反倒抛开了这些偏向,在台下默默看着易小安的演出。
《朱砂痣》这个戏,没有多少丰富的唱腔和身段,只是讲了一个善有善报的故事,其实严格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大戏。跟《群借华》或者《大探二》的篇幅来比的话,对于观众的吸引力,其实并不大。
若男以前听易小安唱戏,其实也是因为过多关注技术上的东西,故而她从来也没有静下心来,仔细的品一遍自己这个堂弟的戏。
可这一晚,易小安的《朱砂痣》却唱的都是真情实感,虽然演出朴实无华,可却自有一股独特的滋味儿在里面,很值得让人回味。
按照若男的猜想,易小安今天肯定稳了,台下坐着的那些院团的评委们,肯定会把他吸纳进自己的院团中去。
楚若男一念至此,心里忽然有些泛酸。
自己倾尽全力的那场演出,终究因为失败而告终,易小安却可以如愿以偿的进入院团。
此刻若男的心里很不好受,倒不是因为对于易小安的嫉妒心理。
事实上,从小到大包括楚小纤在内,她们三人几乎没有隔阂,楚若男没有一点儿嫉妒别人的意思,只是一点,看到易小安的成功,她对比了自己。
这其中的落差呈断崖式下跌,加上本就沉重的内心,让若男无法接受罢了。
演出结束,在阵阵掌声之中,易小安重新上台谢幕,与此同时,包括五大院团和其他地方京剧院团,都向易小安抛出了橄榄枝。
不出所料,易小安没有任何动摇的选择了上京,他想去上海闯荡,就像当年姥爷楚圣朝那样,在楚家艺术的发源地上,先闯出一片天地来。
在易小安接到录用书,激动的朝台下鞠躬的时候,易爸也走上舞台,跟儿子来了个热情的拥抱。
若男此时,眼泪已经夺眶而出,想想小安,再看看自己,命运的不公让她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
在她还没有放声哭出来之前,若男夺门而出,找了个空荡荡的角落强行捂住嘴,默默抽泣着,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小姐,您没事吧?”
有个工作人员走过来,关切的询问若男情况。
楚若男站起来,摆手示意对方没事,然而二话不说,捂着脸跟逃离一样,飞奔似的跑出学校。
她再也顾不上路上的行人,顾不得他们怎么看待自己。
眼泪浸湿了口罩,让眼前的路变得模糊,她终于有机会不顾一切的嚎啕大哭,把心里所压抑的东西全部释放出来。
此刻的她不用再顾忌他人,一点儿也不用担心会被别人认出来。
楚若男这一路上的哭泣声,让很多路人驻足,转身回看。
看着那个瘦弱又孤独的身影,若男发泄而出的情绪,只是留给了路人们一个心中的问号,并在随后几秒,随着擦肩而过、互不相识,而烟消云散。
没有人认得她楚若男,她不再需要假装坚强,她可以毫不顾忌的大哭一场。
坐在什刹海边,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若男就像看到一个知心老友一样,放下心中的戒备,跟水里的自己聊起天来。
“我现在还能由衷感受到那种挫败感,面对它,你完全使不上劲的那种,你知道吗?只能无奈去接受的那种!”
“其实,那场演出砸了,我现在也能接受了,毕竟事情都发生了,结果也已经出来了,我不接受也没有挽回的余地,对不对?所以你说我不接受还能做什么?可是……”
楚若男沉思了一下,又对水中的自己疑惑道:“明明我都接受了,可我为什么…为什么还会止不住的哭呢?我好想停下来不哭,可我自己也忍不住,为……为什么呢?”
“其实我一直觉得,比起热爱京剧,可能我热爱更多的还是跳舞,可能也因为我可以接触到京剧,而且学了好几十年京剧,已经习以为常,没有新鲜感了吧?不是有那句话吗?叫‘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或许是因为我跳不了舞,所以才觉得喜欢跳舞比喜欢京剧多一点?”
……
楚若男在一棵偏僻的柳树下,跟自己在水里的影子聊了好一阵。
月光越发明亮,水中的倒影也越发清晰。
此刻的楚若男干脆翻上栏杆,坐在那上面,抬头看起了月亮。
“我觉得比起学戏,然后继承爷爷的遗志来说,我拼命学戏的真正原因,还是不想辜负父母的期望多一些吧?现在的我忽然有些模糊,自己也搞不懂自己学戏的目的,我说不上来,楚若男啊,原本已经计划好了的人生,突然一下子就断了!你以后没有目标了,可是总要找些事干,可你的人生,以后又能做些什么呢?”
若男很迷茫,她走到一块没有栏杆的地方,用手捧起湖水,泼在自己脸上。
月光下,水中的台阶上,有一个亮晶晶的东西在反射光芒,引起了她的注意。
若男伸手去取那块亮晶晶的东西,但她没想到,这看着不深的湖水,却直接淹没到她肩膀的位置。
好在水淹到这里,已经到底,若男捡起了那块闪闪发光的东西,将它放在身上擦了擦。
原来是块倒三角形的水晶项链!
它在水底,折射起了月光,才会显眼到被若男捡起。
楚若男将这枚水晶项链托在掌心,这枚项链隐隐闪着蓝光,本身是极美的工艺品才对。
然而,在项链内部,却充满了细小到甚至肉眼都不可见的裂缝。
那些裂缝呈不规则形状分布,遍布项链内部,如果不在特定的角度观察,极易瞒哄过人的眼睛。
拿起这枚项链,若男心有所感。
“我们都一样,外边看上去很完整,内部却都满身是伤,我有一个外人羡慕的皮囊,你也有!可是,我的腰伤,和你的裂痕,何尝不是一样的?”
若男心想,这样一枚从内部裂开的项链,别人扔掉那太正常不过了,可在她这里,既然同病相怜,一样都身有残缺,那不如彼此相依为伴吧。
楚若男把项链戴在了脖子上,或许是因为遇到了“知己”吧,一番倾诉过后,心情似乎也好了很多。
若男打开关闭的手机,想看看时间。
手机再开,满屏的未接来电跟短信,扑面而来。
手机已经被消息刷爆了,从昨晚出事之后到现在,这是楚若男第二次开手机。
第一次是出院时候关机,这回开机是第二次。
到处都是大家发来关心自己的短信,若男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复,只好在朋友圈发了条消息,报平安。
这一天多一点的时间,徐冬冬发了80多条消息,打了30多通电话,班级群一千多条消息,都是在担心她的。
短信也接到一堆,都是老师同学发来的问安的,就在这关机的一下午,爸妈、姑姑姑父,还有易小安、楚小纤打来的未接电话,加在一起就有200多个,楚小纤易小安发了不少短信,最开始是报喜的,后面全都在询问若男她的位置,和劝她不要轻生。
心里渐渐升起一股暖流。
眨眼的功夫,楚若男发在朋友圈那条报平安的消息,已经多了很多评论,楚爸的电话第一时间打进来,若男想了想,接通了。
“若男,你在哪啊?爸爸这通电话没吵到你吧?”
楚爸似乎是担心若男的状况,轻声轻语的,电话那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爸,没事了,我马上就回医院。”
挂完电话,若男一路快步,朝医院跑去。
从这里到她住院的地方,9.6公里。
楚若男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选择跑回去,反正就觉得身体突然暖暖的,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之前还病痛的身体,仿佛瞬息之间就注入了一股能量,散发出勃勃生机了一样。
这一刻,她想跑,由衷的从心理到身体,她都想跑。
戴上耳机听着爷爷当年的实况录音,楚若男迈开笔直的长腿,沿街跑回了医院。
整整9.6公里,近乎10公里的路程,楚若男只用了52分钟跑完。
她也没觉得有多么累,反而好像精力还很充沛似的。
自己的病房还在14楼,楚若男也没走电梯,顺着楼梯噼里啪啦一顿,直接大跨步上了14楼,此刻汗流浃背的回到病房,家人看到她满头大汗,都看呆了。
“若男,你去哪儿了?你知道我跟你爸有多担心你吗?”
楚妈差点就崩溃了,刚冲上去就要哭,赶紧被楚爸拉回去,使了个眼色。
“若男,回来就好,没事了,有什么大沟大坎的,爸爸都陪着你,咱们不怕,不怕的。”
“爸,不用担心,我真的没事了。”
楚若男现在心情的确不错,她还炫耀呢:
“我一口气跑了将近10公里,才用了52分钟,然后我从1楼爬楼梯上了14楼,我的精神没有问题,身体也完全没问题了。”
“你……”
易爸易妈听得目瞪口呆,赶紧去叫医生。
楚若男现在的身体状态,快跑10公里,再爬14层楼,这不是找死吗?
那个凶凶的医生接到通知,急忙赶来,先不由分说的把若男一通说教,然后带她赶紧去检查身体。
结果……
各种片子都拍出来了,昨天和今天两份病例放在一起。
说来也奇怪,前后只隔了24个小时,昨天的病例显示,若男腰椎的问题不可修复,可是今天……
“楚先生,我们的机器应该不会出错,而且之前的诊断也不会错,您的女儿之前腰椎上的旧伤,的确不可痊愈,而且有极大可能在不良作息下瘫痪,但是现在,我们百分之百的确认,她身上一点毛病都没有。”
“你们是什么大夫啊?就隔了1天而已,就24小时啊,诊断结果怎么就差距这么大呢?你这年纪轻轻的,是不是托关系走后门才当的这个医生?我们家若男昨天的时候,你们说她这辈子完蛋了,今天又说什么病都没有?那到底听谁的?你们治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楚爸楚妈完全忍不住了,两天的结果大相径庭,这个诊断下来,大家都糊涂了。
甚至作为当事人之一,楚若男自己也是一塌糊涂。
不过比起若男跟楚家在场的亲人们,可能最不能接受这个结果的,反而是医生。
他们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件事,只好让若男再在医院休息一晚,等到明天空腹的时候,再做一个全身的检查最后确定。
这一夜,楚若男难得的睡了个好觉。
结果等到第二天早上八点不到,若男已经被护士叫起来做检查。
早上什么都没吃没喝,做出的检查应该是最准的了。
可这一番检查做到上午十点半,等所有的检查结果出来,所有医生们都懵了。
拿起之前的片子看,楚若男的身子骨儿绝对是问题严重。
可现在呢?
一点儿毛病都没有,她健康的简直比所有人都更像一个人!
“这是……医学奇迹啊?患者怎么就自愈了呢?”
听说女儿痊愈,而且身体没有一点儿问题以后,楚爸楚妈也懒得再跟医院讨说法了,一家人高高兴兴的回到了楚家。
这下反倒所有医生都懵圈了,这是上帝垂怜呢,还是医学奇迹?
楚若男不知道,楚家人不知道,医院的仪器设备、医生护士们也都不知道。
这一切,只有那条水晶项链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流水年华春去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