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做这件事,而且她一刻也耽搁不起了。
只是,这件事在这个时候,偏偏遇到了阻碍。
若男的大儿子霍刚,在一家外企工作。
霍刚所在的外企单位,竞争压力极大,只靠成绩说话,却并不像很多地方一样靠靠关系、混混资历就能够拿到工资的。
霍刚目前跟进着一个项目,为了拿下这个项目,他已经忙前忙后跑了两个多月,眼看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拿下这个项目他也将收获一笔丰厚的奖金;而一旦拿不下这个项目,已经五十多岁、人到中老年、精力不足的他,将会面临公司裁员,如果这样的话,生活压力无疑会加剧。
毕竟在这个时候家里还有个二胎,而若男的大孙子霍明奇才刚到国外,立足未稳,都是需要钱的。
二女儿霍芳的学校刚开了学,这个时候放下一帮学生不顾,陪她完成愿望,如果这样做,若男的心里也会不安。
但偏偏问题就在这里,她已经是个81岁的老人了,她已不再年轻,也耽搁不起,家里人没有时间陪她去,她一个人外出谁又能放心的下呢?
这件事看来就只能先搁置了。
不过,若男很快就又找到了解决之法。
她的短视频号名称叫“若男奶奶”,本来以前没什么关注度,但因为她火起来了,而且之前还发了几条视频,等再登录进去时,转发点赞的通知消息满屏,且已然有了一万多的粉丝。
她也知道,儿女们担心她在外面出问题,一旦她出去后,没有人能照看她,不能时刻知道她的情况,万一发生意外怎么办?
让大家时刻都提心吊胆的担心自己,这肯定是不好的。
那假如,自己一个人出门,然后时刻让他们知道自己的状态,也打消他们的顾虑,会怎样呢?
用短视频号普及京剧,那就顺带用网上直播的方法,让儿女们随时随地都能看见自己,这样他们也就放心了,自己不是已经有这么多粉丝了吗?
那自己这个老太太,要真在路上出点儿什么问题,那么多的粉丝看着直播,也会帮自己报警叫救护车的。
若男这就把主意定下来,然后和儿女们商量。
这的确是个折中的方法,而且还十分可行。
霍刚和霍芳别的都不担心,只是有一点,直播是新奇玩意儿,若男一个81岁的老太太,她能玩得转这些吗?
而且网络直播有个问题,粉丝弹幕很自由,很多人都不会因为若男是个老人,而对她留情,而这人都难免有个出错的时候,他们也是担心若男直播不好被粉丝骂,然后老太太又是个暴脾气,万一杠上了,把老太太气的不轻可怎么处?
这的确是摆在楚若男面前的一个难题,之前学用手机和电脑时,她就探索了很长一段时间,期间更是出过不少错误,闹过不少笑话,甚至最开始接触到网络的楚若男遇到了骗子,她还极其担心对方的安危,然后跟他聊天,差点因为觉得对方可怜,把钱打给对方,直到后来她才知道对方是个骗子,然后气的两星期吃不下饭,就这么大气性。
这件糗事一直被家里拿来当反面教材,笑话了楚若男快十年,这件事也让她意识到了网络的危险,从而不轻易涉足。
不过好就好在,楚若男可不是那种遇到危险就望而却步的人,她认真想了想,谁说她就播不好了?
那万一她要播好了,不就没人骂了吗?
她这个人,一辈子都要强,又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学个直播有什么问题?
大孙子霍明奇网络玩儿的烂熟,若男这就跟他开视频,然后开始当起了学生。
她每天都录两条短视频,抱着自己家里的行头跟网友介绍,告诉他们“凤冠”是干什么用的,在哪些戏里用?都给什么人穿?然后再顺势讲一个霍正芳戴上凤冠,在演出时候闹笑话的事,再为大家加深印象。
若男录起第二条视频,又介绍了“笏板”的用处,两天的功夫,她短视频号的粉丝又加了不少,就跟那场大梦里的情景似的,真是让人兴奋。
许多人都觉得若男是个可爱的奶奶,每天看她的两条短视频都还觉得不够过瘾,就有人真的怂恿她开直播。
楚若男一想,她一个81岁的老太太怕什么?就把从孙子霍明奇那里学来的东西,现学现卖。
她在家里就把直播给开上了,一开始还真是不怎么熟悉,毕竟这老胳膊老腿儿的,真要动弹起来光是反应都得半天。
加上霍明奇告诉她的太多了,什么回复弹幕、怎么查看礼物、怎么调整自拍杆高度、怎么样说话让观众听着清楚又不进风声……
若男开始一阵手忙脚乱,趴在直播间里窘态十足,真是没少出丑,但她越是这样真实,观看她直播的人反而越多起来。
后来若男渐渐开始掌握起这些技能来,她在直播间里让网友教她直播,当着好几千观众的面学;又不耻下问,错了就给所有的观众道歉;偶尔在家若男也让小孙子在直播间互动一下,把自己以前唱戏用的衣箱打开,给观众们看里面的宝贝,随后她干脆把这些旧物都拿出来,如数家珍一般,一件件地介绍起它们的来历。
这些旧物里大都夹杂着人或事,若男说一会儿,总能让观众们两眼雾气氤氲,或者看着她回忆往事时的样子,感叹起岁月静好。
就是这些琐事,反而让若男的直播间里人气越来越旺。
她终于也定下了行程,先去北京,然后辗转到哈尔滨,下杭州、过上海,再去一趟台州,之后绕一个圈回家。
谁也没想到,一个老太太的直播间里每天竟然稳定着五万多个粉丝,礼物刷的飞起,直播间的弹幕时刻都在满屏,渐渐地,这些粉丝数还在增加,已经达到了八万多人。
儿女们多少还是有些不放心,但在霍明奇的力挺之下,霍刚和霍芳他们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在一个清晨,若男准备好了行李,家人送她到机场,然后登机。
下了飞机,若男来到南苑,看着这原本居住过多年的四九城变成了另外一幅模样,虽然明知道这曾是她的故乡,可也有些不敢认了。
若男打开直播,边走边介绍,认着地名,然后告诉直播间的观众,这里在早年间是什么地方,发生过什么大事?都有过些什么样的传说?她们来这里演出过几次……
很多演出的人或事都已经过去好几十年了,可她却依然记得清楚。
1991年,没记错的话,那应该是若男率队最后一次进京。
那次她率领剧团进京参加大汇演,当时原本有规定,省级院团才能进京参加这次联合大汇演的,但楚若男她们一个地级市里的小剧团,愣是在她和霍正芳的带领下,一路进京,和那帮名演员们登台竟艺,且出尽了风头。
那一次,她和霍正芳率领的剧团不仅火遍西南西北,还让全国的观众知道了她们的实力,知道在西北偏僻的角落里,还有很多像她们这样的人存在着。
往事已矣,留下的只是如今眼前的这片痕迹。
原来的胡同已然不见,变成了高楼大厦。
其实,早在楚爸搬去戏校居住,安心教戏以后,若男从小住到大的那几间四合院,就在父母亲商量过后卖给别人了。
当初的那条胡同口已然拆掉了,除了在那场大梦里得以重温以外,真正来到故地,却都不复当年模样。
在若男的那场大梦里,她在北京学戏的戏校还是砖瓦房,一共也没有几层楼高,但真正到了现在的戏校,建筑却是异常的漂亮。
她在北京戏曲学院附近转悠了一圈,买了两本书,立即就有戏校学生认出她来,之后若男又在几位戏校老师的邀请下,见到了自己的一个徒弟,两人相互问候了几声,若男在练功厅看着孩子们练着功,却莫名其妙把自己混进了晚上演出的演员群里,去了长安大戏院,在后台为一帮青年演员说戏、把场。
她忙了个不亦乐乎,但实际上这个时候,她已经退休离岗快30年了。
不知不觉,把场完毕,跟演员们又聊了一会儿天,等若男被送回下榻的酒店时,已经是后半夜了。
她的直播一直开到后半夜,粉丝们也跟着看到了后半夜,很多之前没有接触过京剧的人,他们看到了京剧后台、了解了演员化妆,也从侧幕上看到了若男直播的一部分画面,并且还有不少人在弹幕上打出了“国粹名不虚传”的字样。
看到这些弹幕,若男开心的像个孩子,她所为之学习、为之奋斗了一生的事业,终于得到了观众的认可,终于听到了夸奖的声音,这对于一个在京剧走下坡路的时代,被时代所击败和折磨的老京剧演员来说,仿佛像是干涸的江河里重新注入了溪流,虽然没有起死回生,但又重新出现了起色和生机。
结束了一天的直播,若男很开心。
她还是跟30年前一样没有变,京剧已经彻底融入了她的生活里,无论她前一刻在做什么,一旦进入与戏有关的排练、后台,只要她出现在这里,就会忘记掉一切,投入到工作中。
若男心生感慨,现在的学戏和演出条件,可比以前好太多了。
她们那个年代里,冬天冻的瑟瑟发抖,演员站在后台等着上场,等着等着身上都快要冻僵了;好不容易熬到夏天,那时候又没有空调,刚画完的妆,穿完了衣服,脸上已经全是汗珠,经常演完一场下台就要立即补妆,哪像现在,冬暖夏凉,舞台、灯光、音响条件都如此之好……
光是这些,都已经远非她们那个时代的条件可比了!
忙碌一天,已经到了这个时辰。
明天她就将去一趟八宝山,楚爸楚妈,还有易爸易妈都葬在那里,若男的爷爷楚圣朝的墓也在那里面,和易小安的墓碑一前一后挨着。
明天就能见到他们了,楚若男躺在那张柔软的大床上,明明已经深夜了,却怎么也睡不着觉。
她的脑海里,这时又浮现出他们当时的样子,然后她看着天花板,静静的笑着……
若男第二天早起,拍了一条短视频上传。
老人的觉都少,她起床时才六点多,天色微亮。
若男爬起来喊了喊嗓子,然后在附近公园里遛弯儿时,见到几个老人围着一把琴,正在公园里唱着些京剧段子。
一个约莫六十岁的大姐唱了段《霸王别姬》的南梆子,紧接着来了位年纪跟若男差不多的老爷子,他这把年纪,耳音不好,声带都已完全老化了,琴师把调定的已经很低了,但这位老爷子演唱起来却依旧吃力无比,因为够不上调门,老人急的眼睛都有些发湿起来。
已经这样了,唱的肯定是不会好听的。
但他周围的人都鼓励他,给他伴奏的这位琴师也是不急不躁,默默地为他拉完整段《秦琼卖马》,然后才停下来,并没有什么不满。
若男此刻已经打开直播,举着自拍杆,她上去问琴师:“都是老人在唱,没有年轻人加入了吗?”
琴师停下来,放好胡琴叹了口气,对若男说,“没什么人来了,反倒是人越来越少啊!我们这里以前有9个,现在过世了4个,加上我这个拉弦的,统共也就剩下这几个人了。”
若男点点头,随后说:“现在已经不是属于京剧的时代了!”
“是啊!”
琴师看若男手里举着自拍杆,看出来了,也乐乐呵呵的问她:“老姐姐,这把年纪了还潮呢,这是在玩直播吧?”
若男笑着答:“是啊,也跟孩子们宣传宣传京剧,虽然我也不知道我的宣传有没有效果,就趁着我这把老骨头还在,为它出最后一份力吧。”
“是啊,那您会唱吗?要是不嫌弃我这把琴,要不您来来?”
若男没有推辞,虽然她81了,且成为植物人两年零十个月,声带又进一步老化。
但这都不是问题,人家热情的请她唱,那她就唱。
楚若男开头先唱了段《朱砂痣》——“借灯光窥娇娘用目观望”。
这是一出讲善有善报、人间良心的戏,当然,主旨是其次,京剧一个看表演,另一个就是听唱。
若男之所以选择唱这一段,则是因为这是易小安最熟悉,也是演出最拿手的剧目。
胡琴声响起,过门到了,若男张开了嘴。
光是“借灯光”这三个字出唇,给她伴奏的琴师和那几个老戏迷,就全都身子一震,激动地热泪盈眶。
正宗的楚腔在这个小公园里飘散开,虽不复她年轻时嗓音的高亢,可那一声声、一字字里,掩藏着的都是褪去了烟火气之后返真的功力,这声音只一出来,就让人听着悦耳,韵味醇厚又觉古朴大方。
褪去了铅华和一身火气的楚若男平静地演唱着,娓娓道来,如同在向人诉说一样,诉说着自己的遭遇,诉说着自己的一生,也诉说着自己如今的心境…… 流水年华春去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