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朱砂痣》。
在她唱之前,没有人知道她是谁,但等她一张嘴,这些老戏迷们全都热泪盈眶。
即便楚若男已然苍老,但楚腔却是所有戏迷内心深处的记忆,而像她这样水平的演唱,只要搭耳一听,就能辨别出来。
一曲唱罢,琴师肃然起敬,望着若男小心的问:“您,是楚若男先生?”
京剧行里称呼的“先生”,意思并不一定单指男性,最初是指徒弟们对师父的尊称,即便是对女师父,也同样称作先生,等到后来时这个词更加应用广泛,戏迷票友们对于技艺高深的女演员们,有时也称先生。
像知名一些的,有人称孟小冬为孟小冬先生,管王则昭老太太也叫王则昭先生,称呼就是这么来的。
一张嘴就被人认出来,若男也很高兴。
她已经告别舞台20多年了,而实际上,自从90年代初,京剧受到流行文化的冲击之后开始,她们的演出就已经很少了,说她近三十年来没什么戏可演,也是没错的。
楚若男真的很感动,现在街上因为女儿写的那本书而了解到自己的人有不少,她很感谢他们;但通过她的戏而认出她的人,而且是在二十多年几乎没有登台的情况下,只一张嘴就被老戏迷认出来,这就说明观众们还深深地记着她,记着她这个人,和她唱过的戏。
而这,才是对一个京剧演员来说,最大的尊重。
楚若男又在几个老戏迷的盛情下,演唱了几个平时不唱的段子,像《辕门斩子》、《六出祁山》和《凤鸣关》,最后留下一张和大家的合影,然后打车向八宝山公墓而去。
提起八宝山公墓,在那个年代逝去的人,若是能埋葬在那里,也算一种莫大的荣耀了。
若男最先去的,是爷爷楚圣朝的墓地。
实际上,在这座革命公墓还没有建成前,楚圣朝就已经埋葬在这里了,他生前被人称作是“义伶”,在那个还很黑暗的旧社会里,数次组织赈灾义演、捐款捐物,很多人都知道他的善名,他也是比较早就被移葬到新公墓的人员之一。
若男跟这位爷爷,其实并没有什么交集,毕竟在她出生的时候,楚圣朝就已经死去好几年了。
但爷爷却永远是她的偶像,是她的标杆。
作为楚家人,楚若男所唱的楚腔都是爷爷楚圣朝创造出来的,即便她已然到了老年,但每次重听爷爷的唱腔,都还能从中咂磨出滋味儿,悟到一些东西,从而纠正自己演唱上的毛病。
学艺是没有止境的!
她深刻的明白这个道理。
按理来说,都从没见过面,没有多余的亲情在,楚圣朝在若男的心里也不过是个“纸片人”而已,但再次来到他的墓前,若男却激动的流泪。
你能想象一个81岁的老人,手捧鲜花,跪在坟前,流着眼泪为长辈磕头时颤颤悠悠的场景吗?
虽然他们并没有见过面,并没有实质上的感情存在,但落在肩头上的责任,却将两人的人生都系在了一起。
若男磕完了头,把花束放好,坐在墓碑前哭着向楚圣朝报告:
“老爷子,孙女儿又来看您来了!上回来看您,还是91年我带团进京的时候,这一晃28年都过去了!”
“这个事儿呀,孙女儿做的是不对,您要为这个事儿生孙女儿的气,那我也确实是不够孝顺,我得受着您的骂。”
若男一边用手绢擦着楚圣朝的墓碑,一边说,“我也跟您汇报汇报这些年的事儿吧,咱们的京剧呀,传承了快两百年,不过现在看着是不行了!您创造的楚腔呢,现在我还找不着传人呢,霍刚那小子,就是您的重孙儿,他什么都好,人比我孝顺,可就是没继承咱们楚家的那副好嗓子,他在唱戏上没天赋,您的重孙女儿霍芳倒是有几分我当年的风采,也教了她些东西,不过孩子们都不指着这个吃饭了,毕竟时代不同了,指着这一行儿也已经吃不饱饭,所以很抱歉,爷爷您当年的临终遗言,要楚家一直把京剧事业和楚腔传承下去,可到我这一代,我还是把这条规矩给废了。”
楚若男坐下来,一副混不吝的模样,开玩笑跟爷爷楚圣朝说道:
“您孙女儿我啊,頂多再有个一两年,也就下来见您来了,到时候该挨打您打,该挨骂您就骂,我都受着了。可孩子们不能再受委屈了!您想想我跟爸妈之间的关系,小时候还不是遵着您的命,非得让我学京剧给闹的吗?是,我最后是跟京剧融入到骨子里了,我也爱上京剧了,我这一辈子吧,没有把京剧发扬光大,您那会儿打江山的时候费尽力气,到了我这儿,甚至连您辛苦打下来的江上都守不住,我到现在都还找不着传人,把咱们楚家的东西接着传下去呢!”
“可这都不是从小强迫孩子们跟京剧扎堆儿,叫他们只能学京剧,限制他们其他天分和自由的理由。我小时候这么做了,您看我跟爸妈之间的感情一直破裂着,造就了一辈子的遗憾,这事儿没得商量,反正我肯定不听您的,您就死了这条心吧!至于那些外面的徒弟们呢,他们虽然拜了我,图的却是咱们楚家的名头,并不是真心学艺,倒是有几个票友不错,真心想学,也有条件,我各自都教了他们一些东西,还有您的小孙子霍明奇,这孩子倒是能培养培养,我准备趁着自己还在世,也多教他点儿东西,您可别小看他,这孩子灵着呢!反正我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把咱们楚家的东西往下去传,也别管是做职业演员还是业余爱好者,传下去就成,我来这儿呀,就跟您说一声汇报汇报工作。”
说完这些,若男站起身来。
直播间里此刻已经涌入十几万人,在同时观看她的直播。
大家围着弹幕讨论起若男的童年经历。
责任这个东西,需要强迫着让下一代传承吗?
直播间里,有赞同声,也有反对声。
有替若男感到不值的,也有在后面默默支持她,发弹幕祝福她的,整个弹幕区还算是和谐,大多数人都在安慰若男、去鼓励她、祝福她,只是对于若男身世问题的争论,却还是没个休止。
但这都不重要了,楚若男经历过这些,她已然到了这个年纪,就都通透了,也都想明白了,现在的她会享受时光带给她的乐趣,她把一切都当成是一种游历,至于其它,都已然不重要了。
看完楚圣朝,楚若男来到了易小安的墓前。
1959年,易小安过世在北京的家中。
若男的大梦里,易小安性格招摇、大大咧咧,一副天不怕、地不怕,混不吝的模样,但那样的性格归根结底,只是她心里所希望的那个易小安在那场大梦中的投影罢了。
真实的易小安很抑郁,没有大梦里那么话唠、那么大大咧咧,也并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因为易爸易妈从小到大苛刻的管教,他不但抑郁,还很没有自信。
这件事大概一直到他参加工作,跟若男一起进入上京后才有起色。
那一年,易小安他们演出路过一处乡镇,那时的科学还没现在这样发达,基层对于地震的预防经验几乎为零,预感到了即将发生地震,易小安看着那些预兆,开始向他看到的每一个人发出警醒,但却没人信他的话。
易小安闹腾半夜,弄停向前赶路的演出队,最后冲上去愣是拦了县领导的车,才靠着大家的力量把人群疏散,几乎就在人群疏散之后一小时不到,地震发生,他们之前经过的那个村子的后山,直接滑坡下一大片,导致几十户人家的房子被山体滑坡掩埋。
他一个人救了周围几个村子上百条命,当后来接受表彰时,若男看到易小安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自信,戴着红花上台发言时,若男第一次看到了他兴奋无比的笑容,那时她们已经认识二十年了,从小到大的接触,那样自信又阳光的笑容,楚若男还是第一次看见。
若男在直播间讲起了这段往事,之后在墓碑前对易小安说:
“小安啊,你这个汽车发烧友这下亏大了,你走的太早了,要是晚上些年,或者你能活到我现在的岁数,这世界上得有多少好车等着你去研究啊?那时候,沉浸在那份喜悦里的你,肯定不会再抑郁下去,又怎么还会郁郁不得志,怎么会那样轻易就离开我们呢?”
若男对他说道:“曾几何时,我挺后悔的,我后悔自己当时的性格那样冲,什么事儿都能不在乎,你那会儿天天跟着我们,我要是早早儿的把你也传染一下,弄的跟我一样的性格,那徐子娟哪儿能那么容易刺激到你?你又哪儿会被父母管教到连说话都不敢大着声音?又怎么会一辈子不自信?怎么会做什么都自卑呢?”
可若男转念又说:“我那会儿为这个事情是真的极度后悔跟自责啊!我当时跟小纤姐姐也说起这件事,她也跟我是一样的想法,可半个多月前她来见我,我们再聊起这件事,对于当时我们的那些想法,其实都是自己太过想当然了。后来我才想明白,每个人的路都不同,性格也不是别人说说、带带就能给你扳过来的,毕竟每个人的成长环境、活法都不同,最后想法也不一样,对吧?”
“所以啊,现在我把自己代入进你的角色,就能体会你当年的那些想法了,我这个当姐姐的从小到大没少欺负你,现在你姐夫下去了,能代我陪陪你也是好的,小纤姐姐也去了,你们三个先玩着,等我再缺席一段时间,咱们就又能团聚了。”
若男站起来,和易小安的墓碑做了个拥抱,随后她说,“其实我真的很感激你,当年要不是你把我锁在那个小铁箱子里,让我跟他又重新和好,我这辈子就跟芳芳错过了!由衷的感谢你呀!”
楚若男对着易小安的墓碑鞠躬,之后她去易爸易妈墓前,也站了一会儿。
她说:“白发人送黑发人,看着儿子英年早逝,这样的事你们肯定也不希望遇见吧?在那之后的岁月,你们已经很后悔了,不知道现在你们对小安怎么样?不过我想,总比以前对他要好多了吧?”
若男笑了笑,把花放下,最后回头看了眼两人的墓碑,叹气说:“你们在事业上投入的精力收到了回报,你们在当时的社会下做出的贡献,也让人称赞和敬佩,你们的敬业精神让人为之动容,我现在都还记得姑父骨折之后,在台上坚持演出的事,也记得姑姑得知小安过世,强忍情绪演出完毕,倒在后台嚎啕大哭的事,你们在其他方面都很有建树,可总是忽略了小安的感受,我曾经为这件事恨过你们,但现在不恨了,姑姑姑父,你们还好吗?”
看过了易小安和易爸易妈后,若男的情绪有些波动。
她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平缓了一会儿,喝了口水,在直播间跟观众们聊了一会儿,然后说起了一些以前跟易小安的故事,之后朝自己父母亲的墓碑走去。
这是她的最后一站了,直播间不少观众们已经为若男的话,感动的哭了。
经过了两场铺垫,本来以为,楚若男在接下来,到了爸妈墓碑前,肯定会回忆以往,说更多的往事,然后感动到更多的观众。
直播间的弹幕上,齐刷刷的冒出一排排提前预热,上面写着:“前方高能预警!”
这些弹幕整齐划一,占领了整个直播画面,就在大家都准备好纸巾,准备大哭一场时,若男到了爸妈坟茔处。
看着那两张熟悉的照片,若男站在原地,愣神了许久,才终于回过神来。
她开始抱着墓碑大哭,嚎啕大哭,恨不得整个人都跟墓碑融为一体,旁边也有来吊唁家人的其他家属,他们远远地看着一个老太太抱着墓碑大哭,都能理解她的心情,远远地投来沉重而又复杂的目光。
若男面对已经逝去的爸妈,却并没有再回忆往昔,只是在哭过以后,跟他们的墓碑拥抱,然后半天,哽咽着说出了那句最想说的话:
“爸爸,妈,我想你们了!” 流水年华春去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