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还剩下最后半个小时。
观众已经陆续到场,甚至因为霍正芳的原因,票卖光了不说,观众们早就在台下热情的聊起戏来。
现在是五一节,单位没有演出任务的演员们都已经放假,回去过节了。
就连易小安也因为这次假期,回到北京探望父母。所以现在徐子娟误场,对于整个京剧后台来说,就变成了一件天大的事儿。
主要演员不到,跟观众商量商量,让他们多等等,等徐子娟过来?
那等多久?等一个小时够吗?
再说了,观众已经坐满了,就是为了七点的演出来的,现在哪儿还有时间等啊?
今天跑龙套的,是戏校来的一些孩子,其中倒有两个唱老生的孩子,可一个个头儿不高,再加上也都是刚学戏,没人敢上台去唱主角儿。
演杨延昭的二路老生嗓子又不够,让他上台去唱主角,没几句观众就得骂街喊退票。
半天还是没辙,院长寻思,要不就让指导老师上去吧。
这场戏把场的指导老师,是徐子娟的师父周略海周先生,一位唱了好几十年戏的老演员。
这戏要搁在三十年前,那周先生演起来轻而易举。可现在老人家都七十八了,身体也不好,老爷子就算现在扮上戏,那也頂不住了。
更何况霍正芳现在年富力强,那嗓子多好?指望老头儿现在早就老化的声带愣唱,那反而毁了老人家一世英名。
院长打电话,又联系了几个主演,但大家现在不是回了家,就是出去旅游去了,毕竟难得有这几天的假期。
实在是没办法了,院长的眼睛在后台里瞄人,仿佛看谁都像主演似的,把每个人的条件都放在心里,暗暗考量。
最终,院长的目光扫向忙碌着的楚若男,眼前一亮。
沈师傅就在边上看着,急忙也添了一句:“这孩子绝对是块儿料,叫她在后台帮忙,简直是屈才了!”
可院长也有自己的顾虑:“可是,她的身体……你也知道,沈师傅,这孩子什么都好,可今天这一整出戏,我就怕她頂不住啊!”
“那你还有别的办法吗?”
沈师傅说道:“上次演唱会她气力很足,没出任何意外,最近干活也勤快,手脚麻利,我看啊,这身体素质没一点儿问题!”
“那要不……咱们试试?”
虽然这样说,可还得跟主演霍正芳说上一声。
霍正芳此刻已经画好了妆,正坐在后台闭目养神呢。虽然主演没到,可他却并不急,还一直坐在那里默默背戏。
院长上去跟霍正芳诉苦,说实在是安排不了演员了,他才刚说想推荐楚若男上去,来问问霍正芳的意见。
不过他还没问呢,没想到霍正芳自己先站起来了。
“若男,陪我把这出《四郎探母》唱下来。”
“什么?我……?”
楚若男用手指着自己,有些吃惊:“我心里没底。”
“我带着你。”霍正芳坚定地说道。
“不是这个问题。”若男面带忧虑的答道:“我怕我的身体撑不住,要是再出一次问题,那我往后就没脸见人了。”
“放心,你行的,我看过你的戏,没一点儿问题!”霍正芳说到这儿,已经捉起笔,把她拉到了化妆台前,准备亲自给她上妆。
院长当即就指定下来了,这出戏就让若男演,演好了这是她救场有功,演不好,那也是自己决策失误,跟若男没有任何关系。
承诺都做了,加上沈师傅也在一边安慰她,楚若男想了想,紧紧攥着自己脖子上的水晶项链,心说:“项链啊项链,我真的很希望自己可以当着台下的观众,完整的唱一出大戏,一定要帮我,不要让我的身体状况再把今天的演出给毁了!”
攥着项链,若男仿佛感受到了其上传来的丝丝暖意,像是在回应自己的想法一样。
这下,她努力舒缓情绪,不再紧张,直接动手开始化妆,赶在开戏前,已经把行头都穿到了身上。
一看差不多了,霍正芳此刻竟然亲自来到台前,手持话筒,跟观众说起了抱歉。
台下观众们看到大角儿亲自上台致歉,立即就接受了他的道歉,毕竟演出多半还是冲着霍正芳来了,徐子娟的戏,缺了一两场也没什么。
然后一听说换上楚若男,大家虽然心里都嘀咕,但随后也就平静了下来。
临上场,楚若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伴随上场的锣鼓一打,她从幕后朝着台前迈起了方步。
说来也怪,在幕后时,她还是个有点儿紧张的小女孩,可等走过台幕,见到观众的那一瞬间,她已经变成这戏里的主人公“杨延辉”了。
《四郎探母》是一出骨子老戏,流传至今,依旧广有市场。很多人因为看这出戏而流泪,因为这出戏本身就很拧巴,悲剧故事里透着的全都是矛盾。
在杨家将的故事里,老令公杨继业有七个亲儿外加一个养子,统共有八个儿子。
但在金沙滩一仗当中,杨家八子战死其四,杨延辉排行老四,在他前面的三个哥哥以及七弟战死,五弟心灰意冷于五台山出家为僧,六弟继续为国尽忠、孝养老母佘太君,而他和他的八弟在这一战中,被辽国擒获。
为了活下去,他改名换姓隐瞒了身份,随后被辽国公主招为驸马,而他们的父亲杨继业也战死在两狼山。
这件事一晃过了十五年,宋辽之间战事又起。
主角杨延辉的六弟带兵破辽,母亲佘太君此时已是年迈苍苍,为宋军押解粮草来到了边关。杨延辉与家人分别十五年,自知这次两军对峙是一次机会,如果不趁着此次机会去见老母亲一面,只怕以后都没机会尽孝了。
于是杨延辉心事重重,惆怅之中冒着生命危险,向妻子铁镜公主说破身份,盗来过关令箭,连夜直奔宋营,见了老母亲一面,又在天亮前赶回。
这个戏纠结拧巴的地方就在于,杨延辉的妻子铁镜公主在辽国盗令,协助杨延辉私逃,这件事本是死罪,他回家探母若是一去不回,那在辽国的铁镜公主母、子就要被问罪,只有一死。杨延辉不能辜负公主对自己的情义,但回到宋营,面对年迈的老母亲,和十五年未见,在家以泪洗面的原配四夫人,两边都是心头肉,却只能舍一取一,不能两全,这才是悲剧的核心。
这个戏当年在台湾演出时,引发轰动,令那些在彼岸无法回到内陆的老兵们看完了戏,老泪横流,感同身受。
在这个戏的背后,不止是一份简单的家事牵连,而是小人物在大时代历史背景的车轮下,挣扎求生的命运悲剧。
楚若男出场先念定场诗“金井锁梧桐,长叹空随一阵风”,从这忧郁的定场诗中,道出杨延辉的内心独白。
之后有一段“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的慢板,用来讲述事情的起因。
楚若男的念白用情,演唱浑然一体,浓郁而悲凉。
这段慢板没什么高腔,就是在忧伤悲切的情境中,娓娓道来,诉说当年的种种,然后说清楚自己哀愁的根源,表明自己接下来想做却又无法做到的事,表现出自己的无奈与不甘。
在这之后,杨延辉带着满腹心事,再与妻子铁镜公主强颜欢笑,伺机寻找探母的机会。
楚若男的表演,顺利把开始的场次撑了起来,紧接着霍正芳一出场,台下就响起了热烈的碰头彩。
说来奇怪,两人之前从没有任何合作,也没有排练过。
可在这一方舞台上,男人演女人,女人演男人,这两个人坐在边上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念白来,反而有几分家常夫妻唠嗑的感觉。
现在京剧演员们在台上演戏,生活化气息越来越少了,举手投足间越来越“端着”,反而少了几分活泼。但过去的京剧却不是这样的。
铁镜公主和杨延辉诉说着家长里短,见夫君闷闷不乐,然后开始猜对方的心事。铁镜公主慢悠悠的问话,杨延辉心不在焉的作答,私底下却想找公主帮忙盗令出关,又不好开口。
就是一层窗户纸,把纸戳破了也就得了,可就因为这层纸还没破,观众才跟着一起着急。
有些演员演不好这一段,观众就烦得很,觉得枯燥乏味没什么看头。
可楚若男和霍正芳演起来,观众就有兴趣,甚至还替楚若男饰演的杨延辉捉急。
可能是演的实在太好了,台下有观众忍不住了,张嘴就搭了句茬儿:“别端着了,你赶紧说啊!”
剧场里的观众们见这位忍不住搭茬,都跟着一股脑儿的笑。
等楚若男表明身份,一段西皮导板干净利落,在心慌意乱间唱出来,这极快的节奏一下将心里埋着的事儿倾泻而出。
两夫妻开始唱对手戏,那段脍炙人口的《坐宫》“听他言吓得我浑身是汗”就开始了,两人一上来就抓住节奏对啃,演唱时旗鼓相当,都卯上了力气。
戏到这儿才稍微好看了一点儿,等到楚若男《坐宫》最后“叫小番”那个“番”字如利箭般直上天际,台下观众可是憋了一路了,赶紧起了个好,戏迷们喊好的呼声跟若男的嘎调一起,直冲上剧院屋頂。
《坐宫》这一折演完,萧太后要上场唱慢板了,这让已经在台上演了四十分钟的若男跟霍正芳,都有了时间去后台坐下,喝口水润润嗓子。
楚若男刚一下来,就有人迎上来竖大拇指。
孙师傅更是直言:“《坐宫》这戏里,猜心思那点儿可不好来!好多演员演起戏来,演到动人的地方总能把观众情绪给带起来,可他们演到本身就平淡、不容易抓人的戏时,想再抓住观众就得下功夫了!能用闲散的话白桥段把底下人心给抓住,这叫真本事,说真的,小楚这《坐宫》把观众急到出声提醒的地步,今天我老头子也还是第一回碰见。”
后台笑成了一片,霍正芳问若男:“怎么样?现在还紧张吗?”
楚若男疑惑的问:“紧张什么?”
霍正芳一笑:“你没上台之前,又是深呼吸,又是背词儿的,一上台倒好,不使出几分力气还真压不住你的气场。”
楚若男一拍霍正芳肩膀:“得了,媳妇儿您感觉缓缓,您台上那老母亲该催戏了。”
霍正芳坐后台缓了缓,又该他出场了。
楚若男随后再出去《交令》、《过关》,在《过关》一折的时候那个吊毛翻的也精彩,之后一路唱到《见弟》、《见娘》,跟演佘太君的老旦一对上戏,台下观众早被之前酝酿起来的情绪所感染,好些个人眼泪汪汪的,给感动的一塌糊涂。
戏演到这里,一个多小时都过去了,杨延辉一家团聚,正是大好的团圆局面,可戏核到这儿才刚开始。
见了娘之后,还有一折《见妻》,纠结从这里开始!
杨延辉在辽国有了妻儿,十五年未归,如今见到原配妻子还在侍奉老母亲,这一次见面当真算是旧时夫妻团圆。可他还得走,不然留在辽国的妻儿还有生命危险。
一方是原配夫人,一方是重情义拼死盗令,为自己讨来回家团圆机会的新妻,杨延辉是留是去?
这种不舍跟窒息感在妻子四夫人的哭声中,达到了巅峰。
四夫人抱着杨延辉的腿,泣不成声,一句“你不知老母年纪迈,你把为妻我怎安排?”道尽苦楚。
最后《哭堂》辞母时,若男的杨延辉那几句唱真是字字珠玑:
杨四郎心中似刀裁!
舍不得老娘年高迈!
实难舍结发的夫妻两分开。
句句都能戳人心肺。
最后自己再骂自己一声:“杨延辉我把良心坏。”
这既是对于命运捉弄的感慨,也是对自己不能够兼顾到两家,又不忠不孝不尽丈夫之责的惭愧和悔恨。
楚若男演完《哭堂》,诀别完毕离开宋营的时候,台下观众们眼中噙着泪水,有些上了年纪的观众已经拿手绢擦起泪来。
观众入戏了,若男又何尝不是?
站在后台她一言不发,默默酝酿情绪,等到把最后一折《回令》演完,散戏的时候,台下观众久久不能散去,还沉浸在刚才的悲欢离别当中。
今天的这场戏,若男没有卖嗓子,全凭表演和戏中的感情,将观众带了起来。
当她演完的时候,徐子娟也终于赶到了后台。
她用行动告诉了徐子娟,演戏不一定都要高门大嗓儿冲着观众要好,演出真情实感,最后观众回味过来后,也会报以你应得的掌声。
戏罢,来不及卸妆,紧接着就是谢幕。
观众们在台下喊着她的名字,大幕一连谢了三次,却都合不上,因为观众们的热情,若男和霍正芳各自返场两段,最后在观众的强烈要求下,两人又加唱《武家坡》里的一段对唱,最终才把这场演出圆满的结束下来。
唱完了!
但站在后台的楚若男现在懵了。
今天唱完了一整出《四郎探母》的人,真的是自己吗?
她怕自己重登上舞台是在做梦,她闭上眼,如果这是梦,她希望这个梦千万不要醒!
不要等到她睁开眼,一切又变得空空如也…… 流水年华春去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