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景辰这下是真恼了,本来今天诸事繁杂,他就心烦,太常卿还要来再插一脚,就叫他忍无可忍,怒道:“你不让我走,我就走不得么?”
太常卿没料到他这么大的反应,暗笑他始终年轻,城府尚浅,血勇过剩,隐忍不足,便正色道:“太卜令说,你命他遣退一位巫师。须知寺中众人,食皇粮,报皇恩,受吏部辖制。即使你掌管太卜署,也不能随随便便,张嘴将下属驱逐。”
吴景辰一想高尝修可怜模样,再想宦官那可悲下场,愈发恼怒,道:“那那巫师心存歹毒,要将侄子送入宫中。吏部也好,尚书省也罢,我自会递去文书,夺他职权,不必寺卿费心!”
倒吸一口冷气,太常卿后退半步,道:“哈,瞧瞧你,成何体统?独断专权,咆哮上司,还有理了?你属下人员去留,随你定夺,就是裁撤太卜令,也不过一念之间。只是官员任免,非同小可,总该与我知会一声,才算是有理有据。我不管你十六还是六十,要做少卿,就得稳重!呵,我高看你了!”
说完话,太常卿拂袖而去,留下吴景辰站在原地,反思自我,顿觉今日琐事太多,乱花迷人,自己失了镇定,行事多有偏颇,这就心生悔意,却也无可奈何。
他乃是大衍宗前辈一手调教培养,上承天命,下知地理,中晓人和,原不是鲁莽之辈。实在是今日事杂,消磨心力,才令他烦躁不安,做出这等蠢事。事到临头后悔迟,好在太常卿没有继续纠缠,就叫他叹了口气,缓步朝大衍府走去。
出乎意料的是,大衍府这会儿却是热闹非常。常如给高尝修找了套合适的衣袍,又按照弟子礼数叫他披麻戴孝,命他在陈远道灵前跪拜哭祭,惹得一众上门祭奠的宾客备受感染,纷纷洒泪如雨,一个个哭拜难以自持,悲痛不已。
高尝修原本清秀,身着重孝就愈发凄美,哭起来悲悲切切,动人心脾,引人入胜。俗话说“要想俏,一身孝”,素孝配上他本就雌雄莫辨的容貌,便叫一众不明就里的祭拜者心生悲悯,直以为是陈远道留下的未亡人哭拜,一时间悲从中来,怜他也好,哭陈远道也罢,总之是泣不成声,撒泪当场。
吴景辰不晓得红颜祸水竟有这般威力,一进门就被吓得够呛,急慌忙上前搀扶各位老爷。然而众人见他殷切,竟是愈发悲戚,直如一滩烂泥,哀嚎着不肯起身,都想起陈少卿在世之时,为大家排忧解难,禳灾求福的好处,真真哀切不堪。
眼瞧着灵堂中百官哭号,吴景辰感动之余,也多有思考,只想着陈师叔一生与人为善,结下诸多善缘,自己也应该向他学习,便也嚎啕,跪地哭喊一通。好容易被师弟们搀回后院,他才知晓此间因果,一时无言,哭笑不得,急忙令常如撤回高尝修,送走诸位哭拜的老爷。
可叹陈远道生前低调无闻,死后竟能得百官哭灵吊唁,其荣耀不下于任何一位帝王,以凡俗之身得了大德圣人的礼法,可谓是死得其所,死而无憾。
抹干眼泪,吴景辰接过常如递来的茶水,轻啜一口,润了嗓子,才对手足无措、不明就里的高尝修道:“想不到你阴差阳错,无意间为陈师叔尽孝。他老人家一生为国舍家,无儿无女,我还怕缺人哭拜,灵前冷清,叫他走得凄凉。”
高尝修受他大恩,铭感在心,连忙道:“少卿莫要伤怀,这是我分内之事。陈少卿慈悲为怀,广开善门,才有善报。”
吴景辰听他言辞恳切,朴实中自有至理,一时欣慰,连声道:“好!善有善报,正是这个道理!可怜我师叔一生行善,到头来落得个横死相府;我与他情同父子,誓不叫他枉死,自要讨个公道!”
他这话憋在心里许久,到现在才有机会说出,直听得大衍府一众弟子感慨激昂,齐声道:“愿为少卿肝脑涂地,以报师恩!”
直到此时,大衍府才真正接纳了吴景辰的到来。府中上下一心,凝为一体,形成铁板一块,与他戮力同心,奉他为主,生死与共。每一位大衍宗出身的少卿,都要迈过这一关,继朝廷认可,太常寺接纳之后,成为宗门在世俗中的真正代言人,代表大衍宗行事。
吴景辰耳听众人呼喊,心中一片热忱,热泪涌入眼眶,好容易没哭出声来,这就吩咐道:“请诸位各司其职,送陈师叔最后一程。我自不负诸位,定要还师叔公道!”
众人轰然允诺,纷纷散去,只留常如恭敬恳切,道:“师兄心意,我等尽皆知晓。但请师兄保重,万事从长计较!”
吴景辰微微点头,正要说话,就觉得天旋地转,才晓得余毒未清,身子撑到了极限。眼看他要摔倒,就见高尝修抢步上前,一把将他扶住,轻声道:“我服侍少卿回房……”
当下,高尝修搀着他回转卧房,一勺勺服侍他用了养心凝神的汤药,为他盖上锦被,才听他奇道:“你倒细心,我还以为你不懂规矩。”
高尝修腼腆一笑,柔声道:“我幼弟生来体弱,痼疾缠身,离不开人照顾,都习惯了。少卿安寝就是……”说话间,就见他他垂头抹泪,吴景辰这才想起他全家遭劫,幼弟自不能幸免,当即心生怜悯,有心劝慰,却一时药劲上头,不由昏沉沉睡了过去。
见他入眠,高尝修体贴拉起锦被,好生给他掖紧,低声自语道:“好弟弟,乖乖睡,睡醒就好啦……哥陪着,守着你,你啥都不怕……”
一语未尽,就见他哽咽难言,泪流满面,探手轻抚吴景辰面庞,目光迷离,神情飘忽,只剩下无边缱绻,难以言说。
这一觉睡得深沉,吴景辰直到次日天明才醒。一睁眼,就瞧见高尝修趴在自己榻前,看样子竟是守了一夜,顿觉感慨,当即扶他上床,给他盖好被褥,才听屋外常如喊道:“师兄,崔寺丞到了,在前厅等候!”
吴景辰应了一声,眼瞧高尝修睡得正沉,心中长叹,暗想自己要是有这样一位兄长,此生便是无憾,管他高官厚禄,也比不过兄弟情长。心想着,他这就穿戴整齐,推门朝正厅走去。
一见崔华霍,吴景辰便吓了一跳,才瞧他两眼赤红,血丝弥补,满脸憔悴模样,看起来就像一宿没睡,便问道:“崔寺丞,怎地这般憔悴?还在为鬼火之事费心么?”
崔华霍长叹一声,将手中浓茶一饮而尽,道:“别提了!昨日戌时前后,京兆尹在城外拿住几名刺客,押来大理寺中。寺卿率我等连夜审问,熬了六个时辰,笞杖打断了一捆,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寺卿命我前来,请少卿一同审问刺客。”
吴景辰闻言扶额苦笑,暗道天后的威严果然不容冒犯,才说完敦促大理卿缉凶,京兆尹当天就拿住了几名刺客,看来为了保住官帽和脑袋,两位大人拿出了通天的本事来。只是拿住刺客容易,撬开他们的嘴要比登天还难,别说是笞杖夹棍,就是一寸寸活剐了他们,只怕也不能让其开口。
“多谢大理卿好意,我还是眼不见为净的好。那刺客是没嘴的葫芦,寻常官刑奈何不得他们。嗯,你现在折回大理寺去,他们应该已经死了……”
崔华霍闻言一惊,道:“怎么会?大理寺严刑峻法,却从未将犯人拷打致死,差人们很有分寸,自能叫贼人客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们不开口,没那么容易死!”
这话听得众人都是一凛,才晓得官法如炉的厉害,却听吴景辰叹道:“千面娘子神通广大,麾下高手连右相都能刺杀。她的人落在官府手里,断不会受你们无穷刑讯,六个时辰,足够安排那几个刺客的后事。”
说话间,就有一名差人急忙忙闯进府来,奔向崔华霍低声耳语几句,只听得他脸色煞白,冷汗直冒,颤声道:“少卿料事如神,几名刺客尽皆中毒身亡!”
吴景辰叹口气,吩咐那位差人下去用茶,才道:“寺丞久在朝中,不知江湖之事,还不晓得千面娘子的厉害。罢了,大理卿好歹拿住了刺客,也能向天后交差,原不指望他问出什么。你既然来了,我便与你往相府一行,及早勘验现场,免得夜长梦多。”
崔华霍无奈点头,常如这就要去备马,却听吴景辰道:“马就不必了,我们走着去吧。你就在府中主持大局,我与崔寺丞同往即可。”
常如牵挂吴景辰安危,又必需主持师父丧事,无奈之下,只得点头称是。
两人当即迈步出府,一路朝着相府走去,也不用崔华霍多做指点,吴景辰自然知道相府方位,原是右相大丧,城中设有多处路祭,花钱找些泼皮无赖,日夜嚎哭,以显右相深得民心。顺着这些路祭,一路朝东,就来到占了半条街的立政坊相府。
“看来莫右相遇难,莫家依旧繁盛。家中出个昭仪,果然与众不同。”吴景辰一路走来,感慨良多,也不避讳,直言开口,听得崔华霍面无人色,连连劝阻,生怕这话被旁人听去,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可不知道,吴景辰不找麻烦,麻烦早已经找上了门,昭仪已将他视作大敌,也不多这口无遮拦的一句。 少卿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