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南行几日,平地逐渐变成山川,一马平川变成曲径幽深,大开大合变成山峦起伏。
“少卿,过了前面巫山,咱就进江南道地界;估摸着再有十日左右,便能抵达黔州。”崔华霍满脸胡茬,风尘仆仆,把那马车赶得飞快,口中喊道。
他们从京畿出来,一路向南,横穿山南道各府州县,眼瞧着各色景致,全没有游山玩水的心情,一天有八个时辰都在赶路,离京时那股豪气消磨了大半,特别崔华霍风吹雨淋,最为辛苦,整个人憔悴了许多。
反倒是吴景辰一路颠簸,身子和精神都日渐好转,还能维持体面,只听他这么说,便道:“我观日头隐约,似乎要起大风,得找个地方落脚。”
崔华霍连声答应,一路来见识了他观望天象的本事,知道他言出必中,毫厘不爽,就听高尝修小声道:“崔寺丞,往前十里有个镇子,可以歇脚。”
当即,一行人便朝着那小镇子赶去。来之前常如等人算定了路线,逼着高尝修一夜间背下了沿途馆驿村镇,配合吴景辰观天望雨的本事,他们这一路上可谓是顺风顺水,总能在狂风骤雨之前找到落脚之处,就不像三公主担心地那么不堪。
没多久,三人便来到巫山脚下的小镇。这镇子在巫山县治下,也没个名字,住着几十户人家,三人路边寻得一处茶寮,沏一壶茶,就听吴景辰唤看茶寮的老头过来,道:“老丈,有什么吃的?”
那老头守着官道过活,靠往来客商维生,有些见识,善于观人,见吴景辰相貌非凡,又瞧崔华霍英武挺拔,便知他们不俗,连忙上前赔笑,道:“郎君来得不巧,实在没什么招待。小老儿做得一手鸡油饭,往来客官都说好。奈何这几日稻米价高,这饭也做不成了,多有怠慢。”
吴景辰听他有些谈吐,便问道:“今年风调雨顺,为何稻米价高,叫你连生意都做不成了?”
老头听他问起,一时愁上心头,当即大倒苦水,道:“郎君有所不知,咱们夔州风调雨顺,那边黔州却天灾连连,朝廷征调各州府米粮赈灾,叫我们本地人没米下锅。你若不嫌弃,我这还有些炊饼,权当孝敬。”
摆手谢过老头,打发他走,崔华霍才凑朝前,低声道:“少卿,夔州离黔州尚有数百里,征粮怎会征到此间?右相已死,但不知这批粮食能不能救得当地百姓!”
“右相虽死,黔州大小官员还在。更有八方粮商,将本求利,只将这米粮送入黔州,转手便可获百倍利润,自然如蝇逐臭,无所不用其极。”
崔华霍闻言叹气,也晓得帮不上忙,正揪心烦恼,就听得一阵喧哗声从远处传来。举目望去,就见一年轻女子衣裳不整,血污满面,沿路尖叫哭喊着跑来。在她身后,则有十几名仆役打扮壮汉,凶神恶煞,手持棍棒绳索,紧追不舍,口中叫骂不休。
“救命啊!郎君救命!”
那女子一见茶寮中几人,便像是见了救星一般,几乎是扑上前来,一把抱住吴景辰的小腿不放,哭喊不休,直呼救命,就叫吴景辰一时愣住。还来不及开口,就见那老头快步上来,一把扯住女子长发,猛地往后一拉,扯得她惨叫着仰头,才骂道:“不知好歹的东西,给我惹祸来了!冲撞贵人,你有几条命赔!”
那女子头皮剧痛,双手却不肯松开,紧抱着吴景辰小腿不放,惨叫道:“郎君救我!郎君救我!”
吴景辰瞧她高鼻大眼,颧骨突出,眼眸淡蓝,不像中原人士,倒似西域胡姬,心中便有计较,无奈叹了口气,道:“老丈请发慈悲,莫扯坏了她,回头主家找来,还要与你为难。”
老头一愣,连忙撒手,只去掰胡姬手指,连道:“郎君恕罪,这是王大户刚买的小妾,发了疯病,成天想着跑,不晓得挨了多少打……小老儿也是苦人,自怜她卖身为奴,却不敢叫她在这儿……”
说话间,那群奴仆便气势汹汹冲进茶寮,自比那老头心狠,一脚就踹在胡姬后心,直叫她往前一踉跄,险些将吴景辰撞倒。奴仆还想再打,猛然间就见一道寒光闪过,一柄钢刀指住他胸口,听崔华霍喝道:“刁奴放肆!”
他瞧着崔华霍挺拔壮硕,手中那柄障刀也非比寻常,一时不敢上前,才道:“兄台好快的刀!你可知包庇逃奴,是个什么罪过?”
崔华霍一愣,才知道这女子乃是逃奴,便有些犹豫,瞧向吴景辰。吴景辰轻轻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这胡姬既为女奴,便是她主家合法买来,尽情享用的,旁人无权干涉。
他身为大理寺丞,自然精通《唐律》,晓得“奴婢贱人,律比畜产”的道理。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身在贱籍,卖身为奴的奴隶,就是主人家的牛马牲口,身家性命,皆归主人所有。从律法上说,主人追回逃奴天经地义,要打要杀也只在一念之间,真打死了也不过交钱抵罪;反倒是包庇协助逃奴的人犯了律条,视为盗窃。
奴仆们见他让开,这就蜂拥上前,这个扯头,那个拉手,领头那个见她紧抱吴景辰不放,这就一棍甩在她腕上,打得她尖叫一声,被迫松手,这就被众人拖出茶寮。吴景辰等人跟出,茶寮外站定一位华服男子,又高又壮,看着像地主士绅一类,听他冷声道:“狠狠教训,莫要打死。她一心逃,我要显教规矩!来人,敲锣!”
话音未落,就有家奴手提铜锣,哐哐敲响,口中喊道:“乡亲们!都来瞧,都来看!王大户大发慈悲,给大伙儿开眼界了!快来瞧啊!”
锣声一响,自然有不明就里的百姓围上前来,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教吴景辰他们想走也走不了。才听那位王大户冷笑着吩咐:“来人,剥去她衣裙,给诸位乡亲开眼!人尽可夫的娼妇,装什么贞洁烈女!我花钱买你,要你如何,你便如何!”
说着话,就有那轻浮奴仆上前,揪住胡姬领口,不顾她尖叫挣扎,一把扯开她上襦,露出遍布血瘀的颈肩来。胡姬惨叫着奋力挣扎,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一只左手,死死按住抹胸,不住哭喊求助,直朝吴景辰看来。
吴景辰只一瞥,就瞧见她满身的瘀伤牙印,心生恻隐不忍;再见她目光哀切,一眼看来,不知怎地就想起那日立政殿中,三公主病容凄凄模样。
那胡姬一个弱女子,哪能与十几个如狼似虎的恶奴相抗,只喊出一声就挨了两个嘴巴,手也被硬生生拉开,眼瞧着为首那人淫笑探手过来,这就绝望,心如死灰,紧闭双眼,抿住嘴唇,半截舌头探到皓齿之间,这就要咬舌自尽。
“住手!”就听崔华霍一声暴喝,抢步上前,一把推开那恶奴。众奴仆见状一拥而上,又哪是他的对手,高明刺客都奈何不得他,区区家奴又能有多大本事?只在顷刻间,那几名奴仆尽皆躺倒,却见那王大户处变不惊,笑道:“你是何人?我教训女奴,与你何干?打伤我家奴,又作何讲?”
“你说她是逃奴,可有市券为证?”崔华霍眼见那胡姬要自尽,情急下动了拳脚,又瞧那大户神情泰然,心中就有一股怒意升起,暗想官家王法,只有错拿,没有错放,这才出言诘问。
不愧是司掌刑狱的人物,他这句话真问到了点子上,才见王大户神色一慌,强作镇定,冷笑道:“既是买卖,自有市券!”
他这点心眼,哪能瞒得过崔华霍的双眼,便听他道:“好,既有市券,你便与我见官。我打伤你家奴仆,也要官府定罪!我以拳脚伤人,未动刀兵,依律笞打四十;你若拿不出市券,则自买卖第三日起,每日杖三十,罪止杖一百!走,见官去!”
李唐的笞和杖是两种刑责,前者比后者轻得多,四十笞对崔华霍不算什么,一百杖就足够把王大户打个半死。王大户一听就鬓角汗湿,隐约觉得这通晓唐律的莽汉不同寻常,才厉色道:“且饶过你,还有你的好瞧!走!”
“慢!王法昭彰,哪是你说饶就饶?今日非见官不可!”
吴景辰见状暗暗发笑,心知崔华霍思虑深远,有意将那胡姬救下,免得她回去遭了毒手,才非要见官。真见了官,地方官自不敢动他一下,无论王大户有没有市券,他都有本事叫他乖乖放手,威逼利诱也好,巧取豪夺也罢,做一回恶人,救一条性命。
看来崔寺丞心思活络,原非死板僵化之人……心想着,吴景辰就听见一阵锣响,不是那家奴敲动,而是正经的开道官锣。就见人群忽喇喇让开一道口子,当地县官架着仪仗赶来,混不看王大户一眼,径直走到吴景辰面前,稽首道:“下官巫山县令赵康,拜见少卿!”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都小心偷眼打量,谁也不相信这个毛头小子,竟会是县官老爷都要稽首拜见的什么少卿。吴景辰无奈苦笑,扶额道:“赵县令不必客气,我原本无意打扰……”
说话间,就听得呼呼声响,从西南刮来好大一阵狂风,顷刻间天昏地暗,飞沙走石。 少卿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