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一起,大家伙儿便四下散开,王大户也想趁乱逃走,却猛觉手腕一紧,这就被崔华霍牢牢抓住。
一行人避入茶寮,高尝修上前扶起那胡姬,才听巫山县令奇道:“这不是王大户么,崔寺丞抓他作甚?哎哟!下官失礼,拜见崔寺丞!”
王大户听得真切,一时脸煞白如纸,暗叫出门没看黄历,抓个逃奴还撞上天降的瘟神。别说他没有市券,本身犯法,就是真有市券,这会儿拿出来也是废纸一般,便晓得今日劫数难逃,一时间颤栗不已,裤脚不住往下滴水。
崔华霍瞧他一眼,道:“赵县令明鉴,此人不立市券,私买奴仆,当街行亵,白日宣淫,被我撞上,拿了他来,正要见官。”
赵县令闻言擦汗赔笑,心中骂着王大户祖宗十八代,嘴上说:“他被寺丞拿住,便是报应到了。寺丞放心,我必定秉公执法,严加责罚!”
吴景辰瞧着那县令,只觉得头大如斗。他此番离京查案,武后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借口,说是黔州天灾,乃是上天降罪于民,故令太常少卿赶赴受灾之地,祭天祈福,以求平息灾祸,安抚受灾百姓。
这借口哄三岁小孩儿还行,一应官员自然是不信。京中高官还晓得他是为右相一事而去,地方官却没有那么灵通的消息,谁会将太常少卿与尚书右相联系起来,这就胡思乱想,自作聪明,将他当作巡查钦差,以为他领奉了武后的密旨巡检,一个个挤破头上前献媚,只盼着讨好他将来飞黄腾达。
故而吴景辰每到一处,都避免与地方官员接触,甚至不愿进城,宁可绕道而走。然而李唐户籍森严,地方官要找他易如反掌,才叫他怎么也避不开诸多纷扰。巫山县令赶赴小镇,也是提前得了消息,顺着官道追来。
赵县令见他黑脸,只当嫌自己治下不严,这就近前,道:“下官今日前来,正为了拿此为富不仁之人,却不料少卿撞上,叫他早得了报应!少卿神机妙算,下官自愧不如!”
吴景辰无心听他奉承,只道:“既然是来拿他,依法办理就是。只是这胡姬可怜,请县令好生安置。”
此言一出,就听那胡姬哀鸣一声,扑通跪倒,膝行上前,哀求道:“郎君!求你救人救到底,别把我交给县令!他与我家老爷有旧,前日还来府中饮酒,妾身随他去了,只怕生不如死!”
赵县令闻言,只觉得浑身发冷,冷汗浸湿了小衣,才狠狠瞪向胡姬,暗骂她不知死活,正盘算着如何将她除去,就听吴景辰道:“你不愿去,那也随你。天下之大,何处不是容身之所?”
说着话,他自顾起身,喊道:“崔寺丞,风停了,启程罢!”
崔华霍一愣,看一眼胡姬,看一眼县令,又看一眼吴景辰,不好说话,只得点头,这就赶来马车,只听那县令连声道:“少卿!少卿莫听这娼妇浑说,我与王大户实无交情!这娼妇早发了疯病,满口胡言哩!孙老倌,你说是也不是?”
茶寮老头连忙称是,吴景辰却只作不闻,笑道:“县令如何,与我无关。我奉上命所差,赶往黔州祭天,耽搁不得,恕不奉陪。”
就见他挥手叫过高尝修,这就上车,也不听县令如何解释,更不管胡姬如何哀求。崔华霍没有办法,晓得他自有主意,只得扬鞭策马,马车缓缓穿过小镇,朝着官道上驶去。
这一来,不单是县令愣在原地,就连胡姬都有些发懵,发觉事情的发展超出了她的预料。她当着县令的面挑破他与王大户的关系,便是存了自绝后路,跟吴景辰走的想法;不料吴景辰竟不管她,浑不顾她置身何地,说走就走,才叫她陷入两难。
瞧一眼王大户和赵县令,胡姬心中一凛,这就拔腿去追马车,生怕吴景辰走得远了,将她抛在这水深火热之中。
崔华霍赶着车,耳听得后方细碎脚步声音,心下不忍,小声道:“少卿,那胡姬追上来了。”
吴景辰应一声,道:“车赶慢些,由她跟着,权当救她。出了巫山县,自然有她的去处。”
高尝修闻言张嘴,欲言又止,始终没有说话。这都被吴景辰瞧在眼里,就问他:“你素日怕生,今天却出手相助,自是动了恻隐,想让我带她同行?”
这话叫高尝修一愣,才道:“我瞧她着实可怜,能救她自然最好。但咱们往黔州去,带着她多有不便。我是想问少卿,怎愿为一名胡姬耽误行程?”
吴景辰笑笑,道:“你把我想得心如铁石,我本也怜她遭难受罪。若能救她一命,耽搁半天光景,也算不得什么。左右离开巫山,她便会自行离去。”
然而他这句话,却是破天荒地落了空。待得日落西山,一行人在馆驿落脚的时候,那胡姬竟然还跟在后面,苦苦追随,不离不弃。区区一个弱女子,能追着马车跑半天,着实不易;饶是崔华霍刻意放慢速度,她这会儿也到了强弩之末,只对吴景辰喊一声“郎君救命”,这就仆倒在地,昏死过去。
她一仆倒,崔华霍便赶忙上前施救,惊觉她出气多,进气少,竟有性命之危,才连忙喊道:“少卿,这人快不行了!”
吴景辰闻言快步上前,伸手搭脉,心底一惊,才道:“叫驿官准备汤水,尽快给她灌下!那王大户心狠,怕几日没给她饮食!”
驿官不晓得发生了什么,急慌忙送来热汤,分几口给胡姬灌下,才听她胸口一阵咯咯声音,好容易将那热汤咽下,悠悠转醒,惨叫一声“救命”,这就又昏死过去。吴景辰瞧她这副模样,倍觉自责,直后悔不知她饥渴数日,本已油尽灯枯,还想逼她离开,就险些将她害死。
这会儿高尝修也将陆凭递给驿官看过,直教那驿官抹着汗近前服侍,谄笑连连。吴景辰四品之位,跟地方刺史平级,这馆驿设立多年,还没见过这么大的官,自不敢多问,只一味予取予求,帮着他把胡姬抬了进去。
繁星初显,那胡姬缓醒过来,吴景辰才松了口气,叹道:“你这是何苦?不要命了!”
胡姬垂泪抽噎,泣道:“若无郎君搭救,妾身必死无疑!我乃西域胡姬,随商人远赴东土,路遇悍匪,劫作私奴,几经倒卖,早已绝了生路!郎君一走,天下之大,我竟无处存身,迟早被人掳走,还要再入火坑!”
吴景辰闻言一滞,就没想到这层。也不是他愚钝,而是甚少接触奴仆,就不知他们凄凉,原以为助她脱身,她便能寻个去处,却不知身在贱籍,这胡姬怎么都逃脱不得。也是他清修多年,大衍府中并无奴仆服侍,都是弟子自理,才不知其中厉害,险些害了这胡姬。
只是如此一来,就叫他有些为难,不晓得该如何安置这胡姬才好,不由得皱起了眉头。那胡姬聪慧过人,又有眼力,见状就连声哀求,道:“郎君救命之恩,贱妾粉身难报,若得郎君不弃,我愿长随左右,为奴为婢!”
吴景辰晓得她意思,这就连忙摇头,转向崔华霍道:“崔寺丞,我府中不用女奴,这胡姬着实可怜,你瞧……”
崔华霍闻言大骇,连连摆手,道:“少卿玩笑了!我家那口子容不得人!我若敢留她,只怕两人都难保性命!”
一听这话,那胡姬自掩面啜泣,泪如涌泉。若是良家女子,怎会落到她这般田地,竟是以身相许,为奴为婢,都寻不得一个安身之处,自然凄凉,无计可施。再是贱籍奴婢,也有喜怒哀乐,好端端一个姑娘,白送都送不出去,便有些伤人,也倍觉悲愤。
这两人都是不解风情的蠢物,一个情窦初开,一个家有悍妻,哪能明白姑娘家心思,只在一旁你推我让,便叫那胡姬无地自容,几欲昏死。倒是高尝修心思细腻,见状便走上前去,附耳道:“少卿莫再推脱,那姑娘羞愤得紧。且劝她养好身子,之后再安排不迟!”
吴景辰闻言恍然,连忙道:“且不说这些,你先养好身子才是,我自会为你考虑。你叫什么名字?”
胡姬抹着眼泪,抽抽搭搭,道:“妾身菖蒲,承蒙公子不弃!”
见她这样,吴景辰也是头疼,转念一想,三个大男人挤在这儿也不妥当。嘱咐她好生修养,又吩咐驿官送来饭菜,他这才转出屋去,无奈道:“这可如何是好!”
崔华霍不敢说话,生怕吴景辰把胡姬硬塞给他,始终救人是他所为,麻烦也是他惹上身,总不能虎头蛇尾,又不好叫吴景辰为难。
正头疼,他又听吴景辰道:“罢了,也是缘分。她若愿意,就先跟着,总有法子。崔寺丞,早歇着吧。”
见他如此豁达,崔华霍也觉得钦佩,晓得他清修多年,学道有成,遇事冷静,心态是十分平和。菖蒲这事儿,虽然麻烦,却不值得他烦心太久,转念也就能想开。
夜深露重,草动虫鸣。只听得几声草虫低鸣,就有两道人影出现在馆驿后院的竹林中,听一道男声道:“师姐,别来无恙?许久不见,你竟沦落至此,成了逃奴!”
才听一女子咯咯笑道:“彼此彼此,许久不见,师弟不也当了长随?”
弦月未升,星河璀璨。星光下,竹影隐约,高尝修与菖蒲对立而站,面沉似水,针锋相对。 少卿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