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瞧着胜利在即,菖蒲心中却没有丝毫欢喜,才觉得为了千面娘子一句话,就有几位同门断送了性命,现如今总算将崔华霍逼到了死路,自己却还不晓得为了什么。一直以来,她都是以工具的身份在千面娘子身边做事,娘子要她如何,她就如何,绝不多说,绝不多想。
然而高尝修的背叛,却将她这二十余载的工具生涯撬开了一个缺口,叫她晓得除了唯命是从,也还有别的出路,就动摇了她的心思。
眼下终于要完成千面娘子的托付,菖蒲心中却觉得有些空无,竟有些下不去手,就只得说些无情的话语来假做强硬。崔华霍自不晓得她内心纠结,听她这么说也就冷哼一声,道:“要杀要刮,随你的便,束手赴死,却是万万不能。此间乃大衍秘境,诸多高人驻足,你需细细思量,如何全身而退。”
这句话原是威胁,乃是因为他晓得有高人一直关注此间,才警告菖蒲不要轻举妄动。可这话听在菖蒲耳中,却叫她心中一颤,无端想起于崔华霍朝夕相处时他的体贴,才将他这话当作关心提醒,一时备受感动,才道:“我原无心杀你,也愿你能周全。可你挡了娘子的路,与她做对,便是自己找死,怨不得旁人。娘子说你是栋梁之材,若能为她所用,必定富贵荣华,你却选错了路,才落得这般下场。”
她这会儿心乱如麻,七情纷扰,话语间已经将千面娘子假扮武后的事实透露,若非崔华霍早已知情,只怕会被她撼动心神。听她这么说,崔华霍便也摇头,道一声道不同不相为谋,这就闭上眼睛等死,就知道劝不住菖蒲,只得由她举动。
藏身在暗处那位大衍高人说得清楚,崔华霍是死是活原要靠自己把握,以吴景辰的描述来看,大衍宗高人一向言出必践,自不会出手相救,却只怕在事后与菖蒲为难。
如此,菖蒲便也无奈,晓得自己若不动手,势必难以向千面娘子交代,届时七针齐入心脉,自己必死无疑,也是无法,这就抽出一柄通体碧绿,藤蔓衍生,像是树枝草棍一般的匕首,挥手朝崔华霍脖颈砍去。
“小姑娘好大的本事,铸成这等奇物,叫我生出爱才之心。只是你要杀我徒弟,可曾问过我的意思?”
一道声音突兀响起,就有一柄木剑堪堪挡住菖蒲的匕首,才见五寂禅师出现在两人之间,满脸含笑,看着菖蒲。
变生肘腋,菖蒲也不曾反应过来,才失声道:“你还没死?”
五寂禅师宽容笑笑,道:“原来如此,看来那天给我府中众人下毒的,便是你了,果然厉害。只可惜你通晓毒蛊,却不懂格物,只盯着那些毒虫毒蛊,成不了太大气候。原本你下毒害人,我不能留你;但念在你这一路留情,才叫这傻小子堪破玄关,脱胎换骨,便不与你为难。只是大衍秘境,不容外人闯入,你便速速离开,莫要逼我动手。”
只瞧五寂禅师出现,菖蒲心底便是一凉,晓得今日事不可为,又知道回去也难逃一死。万念俱灰之下,才瞧她面露决绝,抽刀回手,一匕首朝着自家心口刺去,意图求死。
五寂禅师在此,哪能容她自尽,这就抬手一挥,木剑激射而出,叮一声将那匕首打断成两节,才笑到:“你是不是以为,木头比不过金铁?”
菖蒲这会儿无心思索这些问题,却也真被那柄木剑的厉害震在当场,才是她的匕首非比寻常,坚硬无比,莫说木头,就是神兵利刃,握在壮汉手中,倾尽全身之力,也不见得能斩断匕首。五寂禅师挥手甩出木剑,隔着丈许距离打断她的匕首,便显出高深修为,也展现出那木剑的不凡。
“小小年纪,花样年华,遇事不思弥补,转念就要求死,便是不知珍惜。性命一物,最是难得,天造人形,才是这天地间最奇妙的造物。我见不得杀生,原是见不得这等宝物被毁;你若想要自尽,还是别叫我瞧见才好。”
他这话说得又痴又直,崔华霍却听出他爱惜之意,才道:“禅师既救下她,不如就给她指条生路。千面娘子的厉害,远不是她所能承担。”
“厉害?她那点未末手段,也敢说是厉害?杀人容易,救人却难,叫我救她,才是强人所难。她造下杀人之因,便要承受无救之果,既然杀人有赏,失手被罚,便是理所应当。你要我救她,谁又能救被她戕害之人?”
菖蒲闻言,低头垂泪无语,已然被五寂禅师一番话触动心弦,却又茫然不知所措。此刻她真是到了生死关头,可谓求生不得,求死也不得,生死两无路,举剑自茫然。先前她杀人时候,从不曾想过许多,一挥手,一抬头,一条人命便轻易带走,也不说享受,也不说愧疚,便如吃饭喝水一般,再平常不过。
一个合格的刺客,原本就应该像她这样,没有自我,不分善恶,专心做一柄杀人的利刃,将一生都藏在阴影之中,默默地活,默默地死,死生无名,才是得了真谛。这是刺客的道理,也是她的信条,从来不曾动摇;然而现在,她对自己的刺客身份有了疑惑,便叫这信条也立不住脚,才隐约觉得不妥与后悔。
五寂禅师见状,便是轻笑一声,才道:“好个无心的痴人!倒也好在无心,值得细细雕琢。瞧你晓得悔悟,便还有救;如何得救,就瞧你自己作何选择了。”
菖蒲这会儿心念一阵混沌,又是害怕失手之后面临的惩罚,又是为之前的杀戮后悔,又是感激崔华霍不计前嫌出言相助,又是担心五寂禅师对自己不利,正是七情煎熬,五内俱焚,差一步就要走岔内息,伤及自身,就听见老禅师这句话,直如当头棒喝一般,心头像被浇了一盆冰水。
才瞧她颤抖着身子,猛地抬起头来,自露出一股决绝之意,道:“禅师渡我,我幡然悔悟!”
话音未落,就瞧她抬起手来,猛一掌朝着自己头顶卤门击去。崔华霍见她意欲自尽,一瞬间吓得魂不附体,一面连声制止,一面就要上前,却被五寂禅师按住肩膀,才听他道:“一死一生,才是重新活过。她这会儿原是自救,你上前才是害她!”
说话间,菖蒲那一掌已然重重打在颅脑,若非她反手运力,难尽全功,这一掌就能把颅脑打成粉碎。饶是力道受了限制,她在中掌的瞬间也也是闷哼一声,浑身巨震下七窍中流出黑血,只瞧得一旁的崔华霍惊惧非常,只紧紧抓住五寂禅师的手臂。
禅师笑吟吟瞧着菖蒲动手,眼见她软倒在地才轻叹一声,道:“这才是救了她自己的性命。缺指道人所练的毒术猛烈,哪是这年轻姑娘所能承受,只一味贪功冒进,就不知死到临头。今日她散去毒功,才得保全性命,否则逃得过惩戒,也逃不过毒术反噬自身。”
听他说话,就见菖蒲周身上下逸散出一股变幻莫测,似是水雾又像是热气的氤氲云气,直朝着四周散开。五寂禅师见状拉着崔华霍猛退,才叹道:“这小姑娘真有些天分,真将毒功练得如此厉害!好好好,果然是可造之材!舍弃越多,才能得到越多!”
崔华霍眼睁睁瞧着那雾气所过之处,一切草木生机都在瞬间凋零,春夏秋冬的轮回在这一瞬间完结,连带着地底的蛇虫鼠蚁都挣扎着涌出地面,翻身就死,情状着实可怖,就不晓得菖蒲是用什么法子,才将这般恐怖的毒雾压抑在体内。
这一瞬间,他便想起了洪杜县令的恐怖死状,便知道那人只怕也是练了这等功夫,只是比不得菖蒲这般精深,就无法控制住体内的种种剧毒,只能与敌人同归于尽,还做不到收放自如。只一想那县令死得凄惨,他便不敢想菖蒲的下场如何,这才晓得五寂禅师用心良苦,也知道菖蒲真有心向善。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道恐怖的雾气才堪堪散去,五寂禅师领着崔华霍小心上前,就瞧见林间躺着一名清秀稚嫩的少女,与之前那个妖艳火辣的菖蒲不同,才听禅师叹道:“卿本佳人,奈何为贼?才是那不肖门人狠毒,险些毁了好端端这个姑娘。”
说着话,老禅师便缓步上前,从袖中摸出一枚丹药,撬开菖蒲的口齿给她灌下,眼瞧着她脸上的气色好转,这才放下心来。一转头,就瞧见崔华霍瞪眼张嘴,一副活见了鬼的模样,结语道:“禅师说……门人?”
瞧他一眼,五寂禅师无奈道:“你这人,也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大衍朱砂剑,九字护身法,都是大衍宗秘传之术,若非师门授于,旁人哪能学得?陈师弟遭朱砂剑法刺杀,那刺客自然是得了大衍宗的传授;至于是嫡传还是私授,自然无需多说。”
“可……吴寺卿说,大衍宗不收女弟子!难不成那千面娘子,竟是男子之身?”
苦笑一声,五寂禅师才道:“大衍宗的确不收女子,景辰说得不错。不过这规矩并不是亘古有之,原是他入门前几年才立下。原不是为着旁人,正是因为我那位小师妹,如今的‘千面娘子’!” 少卿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