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衍府中,依旧一派忙碌喧闹景象,自太宗皇帝赐下府邸以来,这处红尘中的清修之地还不曾如此热闹过。
得益于常如等一众弟子劳心费力,再加上吴景辰三品太常卿及未来驸马爷的身份,对大衍府的翻新改造工程进行得十分顺利,迎娶三公主的诸多事宜也陆续准备妥帖,只待诏书一下,一对伉俪便能喜结良缘。
然而连日来,吴景辰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愉快或期盼,甚至连紧张和急切都没有,就只瞧他整天阴沉着脸,眉眼间拧着一股子不耐,才将他内心里的担忧与慌乱深深藏住,不叫旁人看出一丝一毫的端倪来。
自从崔华霍走后,监视大衍府的刺客就陡然增加了一倍。那些刺客个个都精通易容潜行之术,从各种角度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本以为万无一失,却不料他前些日子修行有了进步,窥见天人之理,五感已然通灵,只被刺客盯着,就觉得如芒在背,自不会被蒙蔽。
暗中潜藏的刺客越多,所使用的手段越高明,吴景辰就越觉得心中不安,却不是为了自己。现如今的他已经没有太多被监视的价值,无论是那一日向千面娘子低头服软,还是乖乖同意迎娶三公主,都让他表现得十分顺从与安定,原本不需要浪费这么多精英死死盯着他;现如今监视大衍府的刺客无端增加,或许就是崔华霍的行迹败露,便叫他忧心不已。
早在初见之时,他便看准崔华霍命中有一道死劫,原是避无可避那种。数月以来,崔华霍虽遭了几次危难,甚至被连累家破人亡,自身却始终不曾应在那劫数上,便是他尚未遭逢命中的大劫。此番请他往大衍秘境送信,吴景辰就存了助他脱身的意思,打算借大衍宗高人之力,帮他逃脱这无可避免的死劫。
然而这十余日过去,他却似泥牛入海一般,再也没有消息,算算日子,若是一路平安,他早该带着大衍宗一众前辈赶来支援才对。吴景辰心忧之下,也曾几次潜心为他卜算前程吉凶,却一如初见那日一般,只得浑浑噩噩,看不清丝毫因缘际会。
这一日,他又一次兴起卦象,依旧一无所获,正是忧心之时,就听得街面上一通热闹,才瞧见常如急忙忙跑了过来,叫道:“师兄!天后驾临!请师兄速速更衣!”
这才叫他稍稍一愣,随即露出一丝略带玩味的笑容。照理来说,天家圣人驾临臣子府邸,乃是莫大的荣耀与天恩,原该提前降来敕旨,命府中众人倾巢而出,远接高迎,仪轨之繁琐,阵仗之庞大,没有个两三天光景,根本无从准备。千面娘子如今假作武后,自有天威,原不该贸然驾临,就不知她打得什么主意,要做这等败坏礼数之事。
也来不及思索许多,常如这就服侍吴景辰穿戴整齐,并招呼阖府弟子及一应工匠仆役迎接天后圣驾。才来到府门,就瞧见千面娘子率众径直而来,也没个遮挡避讳,直接出现在众人面前,直叫工匠仆役把脸紧紧贴在地上,万不敢冒犯圣人天颜,连带着大衍府中弟子,都低头垂首不语。
吴景辰上前见架,恭敬请着千面娘子往正堂去,正要吩咐人架起屏风幔帐,就听她道:“不必了!君臣相见,何必诸多虚礼?难不成少了帐子,你就说不出话来?”
这一句直叫满堂寂静,才是先前武后谨慎非常,只说自己代表天子,代行皇权,绝不会触及君臣之论,表现出规矩与礼法来。千面娘子如今直言不讳,便真是肆无忌惮,才叫听得懂的浑身冷汗直流,听不懂的也不敢往深处想,一众人只作不闻,这就潮水般撤去。
“你这驸马府准备周详,足见用了心思。我今天来,一是为瞧你准备如何,二则是有件疑难之事,要请你帮忙。”
吴景辰闻言,连道不敢,才道:“君为臣纲。天后吩咐就是,臣不敢不从。”
听他这么说,千面娘子脸上露出冷峻笑容,道:“好,好一个‘君为臣纲’。几日前,有人在路上瞧见形似要犯崔华霍之人,说他一路往东边去了。那厮身为朝廷命官,知法犯法,自灭满门,负罪出逃,败坏朝廷天威,若不将其正法,实难取信于天下。你精通卜算,把握因果,如今晓得他往东去,可能算出他欲往何方,身在何处?”
吴景辰闻言一震,才道:“启禀天后,非是臣有心推脱,实乃臣曾多番卜算崔寺丞去向,皆无所获,许是学艺不精之故。天后信不过臣,可召太卜令演算。”
千面娘子微微一笑,道:“哪能信不过你,不过是随口说起罢了。若是占卜推衍能尽知一切,刑部与大理寺就无立身之地。既然算不得那狂徒下落,也就罢了,左右他活不长久。”
强压着心中的怒意,吴景辰恭敬低下头去,道:“天后所言极是,朝廷王法,原不是轻易所能脱逃。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总不会叫歹人逍遥。”
这才叫千面娘子眉头一挑,心中暗暗思忖他的意思。崔华霍动身赶往大衍秘境,自然是得了吴景辰的指点与交代,她昨日失了菖蒲等一众人的消息,才要来探探吴景辰的口风,试试他究竟晓得了什么。然而吴景辰真是有着不合年纪的城府,说话间滴水不漏,语义含混暧昧,倒叫她有些疑虑。
假意瞧了一圈大衍府的迎亲准备,千面娘子便也出言赞赏,道:“我听闻公主心意,不愿劳民伤财,瞧你用心之处,倒是合了她的意思。可见你对她一片真心,我不曾看错了人。嗯?”
正说着,就瞧见她突然伸手往脸上摸去,眼中也露出一丝慌乱,才叫吴景辰瞧得真灼。就在刚才电光火石之间,千面娘子的鬓角处似有一块皮肉翘起,露出底下苍老苍白的肌肤来,虽只是一瞬,却躲不过吴景辰的眼睛,才叫他心中冷笑,脸上却淡定自然,轻声道:“大兴土木之处,自然污秽不堪,还请天后回避,不敢玷污天颜。”
就见千面娘子微微点头,按着鬓角一言不发,似是失了兴致,这就起驾离开。
她一走,吴景辰便招手叫过一旁服侍的弟子,低声道:“可瞧的清楚?”
那弟子原是他刻意安排在旁,精通易容之术的,就是为着探明千面娘子如何假扮得与武后一般无二。许是天公见怜,就真叫千面娘子在他面前露了破绽,才听那弟子颤声道:“启禀师兄,弟子瞧得分明,那是人皮面具,却与寻常不同,乃是细碎剥下,拼接而成,配合改易骨相的手段,扮作这般模样。弟子从未见过如此高明手段,没有十足把握。”
吴景辰闻言点头,这就叫人领那弟子下去压惊。原本剥制人皮面具之法,已然足够骇人,要说能改变面容骨相,就叫人着实难以置信。脸骨与四肢躯干都有不同,原是浑然一体,并无骨节筋膜,本不是轻易所能改变;千面娘子也不知有何等手段,能将这整块的骨头都随意揉捏,便着实骇人,叫那弟子心底发寒,直如见鬼。
不过如此以来,吴景辰心里倒是有了些把握,晓得千面娘子始终还是血肉之躯,不曾炼成了形由心变,貌随心转的无上神通,易容假作他人,始终还需借助外物。大凡人造之物,自然有其破绽,她今天在大衍府中露馅,今后也能在群臣面前出丑,便有揭破她身份的机会,叫吴景辰瞧见了一丝希望。
天后驾临大衍府的消息,乘着一阵风就在长安城内传开,这边坐实了先前的诸多流言蜚语,叫朝臣百姓都晓得吴景辰得了天恩,要做驸马,才叫人钦佩羡慕,倒也没有多少人乱嚼舌根,大伙儿茶余饭后说起,多也是称赞祝福,顺便盼着公主大婚,大伙儿沾光得些赏赐。
这便是三公主素日里颇有美名,吴景辰也继承大衍宗德行多行善举,群臣百姓心中自有掂量,晓得好歹,也对他俩回馈以善意和祝福。要是换做两位平日里不肯修善积德的,就不想他俩这般,说不定要被怎么编排,有多少闲话流出。
也不知是否因着那日露出破绽,千面娘子接连几日都不曾召见吴景辰面圣,就连他主动求见公主,都被以保全公主名节为理由驳回,不让两人相见。
吴景辰自己胸藏神机妙算,身怀无上武功,即便真与千面娘子对上,也能僵持个一时三刻;三公主却是个收入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一应蕙质兰心,在绝对的力量和刺客的冷酷面前毫无用处,便叫吴景辰着实担心,直懊悔自己行事不够周详,未能实现考虑她的平安。
与此同时,千面娘子对朝中众臣的震慑与掌控也丝毫不曾放松,接连敲打了几个敢于说话的要臣之后,满朝文武对她都是忌惮非常,再不敢当堂与她为难,只一味默默隐忍,期盼着皇帝李治能早一日恢复清醒,才好辖制武后近乎失去理智的一应举动。
然而吴景辰却晓得,千面娘子一日不登基坐殿,李治就一日不可能缓醒过来;一旦她成功窃取天命,坐上女帝之位,李唐的皇帝也就再没有活下去的必要。 少卿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