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慧珍凝视着篝火中心,许久没有移开视线。火焰在她的眼里跳动着,像是在挣扎着脱离火种的根部。
在火光的跳动间,陶慧珍的脸颊时而隐匿在黑暗里,时而被照亮。她立在热闹氛围的边缘,小小的脸儿蒙上了一层严肃的面罩一般。那些唱啊跳啊的人,在火光之下,只剩下一道道剪影。陶慧珍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一幕幕皮影戏,在白幕布的后面以多种多样的姿态呈现了出来。
凝视的久了,陶慧珍的目光穿越火焰,注意到在篝火的另一侧,仍有不少的大茶村的男女老少,在拉开舞蹈的序幕,那都是些很接地气的民族舞。只需要看上一眼,陶慧珍就能从杂乱的伴奏里,准确找出属于那支舞蹈的节奏。
他们是在以哪只伴奏在起舞,陶慧珍能够识别的一清二楚。而在非专业人员的眼里。几十只乐器在同时伴奏,多人在同一个空间内,跳着不同的曲目。除了感受到那种氛围以外,还能留下的几乎只剩下久久的茫然了。
是的,非专业人员,察觉不到那些。
整支舞蹈在表达怎样的情绪递进,象脚鼓的点子击打在哪一个形体动作上,陶慧珍也能很好的领悟到。而实际上,傣乡的民族舞,大体上都是些节奏随意,即兴发挥大于舞台表演的形式的。所谓是舞蹈语言受情感控制。而非通过舞蹈语言去转变舞者亦或是观众的情感。但不可否认的是,歌舞、是大多数傣乡人,乃至多半少数民族与生俱来的天赋。
陶慧珍把视线移开,一棵远离篝火的树下,一道瘦弱高挑的身影背对着她,只有上半身隐约露在火光能够照到的极限处。她大概是穿着一件洗的已经颇旧的粗布筒裙。那是一个少女的背影,她油黑的短发,从后面望去,与细长的脖颈一齐。
陶慧珍的心脏猛然剧烈的收缩起来,一股热乎乎的血液在身体里流动起来。她脸颊在发烫。那个背影……她见到过一次。在关门节的那天晚上,她初次浮出了水面,而今天她再一次露头了!
来到傣乡一年半的时间了,唯有这一抹神秘的背影,是陶慧珍从来没有熟悉过的。大茶村人,她自诩都认得,尤其是那些娃子,她没有漏掉的。而这名区别于所有人的短发少女,像是忽然的从天而降,落到她的面前。是没有人跟她提起,也是她不曾见过正脸的。在她的印象里,该少女大概与阿亮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过她出现的频率太低了,低到她好像真的是陶慧珍的一个幻觉。难道说她是隔壁村寨的吗?
第一次见到该背影,是因为陶慧珍听到阿亮在为她敲响小象脚鼓,从那之后。阿亮似乎从傣乡消失了。陶慧珍本能的以为,少女出现的地方,或许就有阿亮的影子。她举步向着少女接近过去。在这个过程中,陶慧珍把视线一直锁定在少女的身上,生怕她凭空消失,生怕像上一次那样,失去了与她碰面的机会。
一步,两步……陶慧珍像是上次在关门节的篝火晚会上一样,艰难的分开眼前的人群,挣扎着从人群的缝隙里挤过去。
渐渐地,少女灵动的身姿,在整个舞场内,也让陶慧珍移不开视线了。从而在陶慧珍的眼里,背景一片模糊,唯有黑发少女越加的清晰。至于那些此起彼伏的乐器声,仿佛突然减小了音量。这个世界,只有她和少女了。
少女简单的几个三道弯儿动作,让陶慧珍联想起了一种鸟类。朴实无华的形体,完全没有修饰和点缀。没有张扬,没有污染、也没有受到旁人的影响。
这是一段在陶慧珍看来,能够把舞蹈语言体现出来,用自我的感情影响带动别人感情的,接近了她学习的舞蹈表演和舞台表演的、而非传统意义上以娱乐为主的民族舞蹈。这一点,能在一个少女的身上体现出来,相当的难得。
“她没有跟随任何节奏吗?在场的几种伴奏,和她跳的拍子都不同。”
“原来她跳的是傣族女子孔雀舞。原来她在模仿孔雀啊。周围的伴奏那么混乱,也没有一首伴奏属于她,她却跳的如此陶醉于心。难道她的曲子,也是在内心之中奏响的吗?”
陶慧珍想到自己在清晨练舞的时候,那些熟悉的伴奏,也是响彻在心底。自己那起舞的模样,仿佛有某一个时刻、片段,与面前的少女有了重叠。
孔雀舞在整个傣乡,亦或是全部傣族地区,几乎都是男性的舞蹈。有几位女性舞蹈家曾在舞台上表演过女子孔雀舞,却也是凤毛麟角。在历史的长河中,傣族传统孔雀舞,也是由男性跳起的,如今出现在各个节日的庆祝当中,已经很普遍。傣乡人管孔雀舞叫“嘎洛勇”,而女子多跳鱼舞和蝴蝶舞、“夏喃燕”等民族色彩浓烈的模仿动物动作习性的舞蹈。
在大茶村也是一样,陶慧珍从来没有见过女子尝试孔雀舞,少女今晚的一段标准的孔雀舞,让她觉得这个未曾谋面的女孩子,有别于所有傣乡人的特别。明明孔雀舞是男子在跳,明明女子不会想到孔雀舞还可以有那样的一面。有那么多适合女子跳的舞蹈,她为何偏爱“嘎洛勇”呢?
她大概是整个篝火晚会里最别具一格的存在,无论是她的短发,还是超脱于她驾驭之外的舞姿。她都给人一种“她的世界只有她一个人”的错觉。
从人群中跋涉出来,陶慧珍的脸在火光里跳耀。她距离那个少女已经近在咫尺了。确认了是她一个人自成一体的在跳,确定了她的内心绝对有着“震耳”的伴奏。不过陶慧珍不确定,她的心里有没有舞台?有没有观众?
阿亮不在。陶慧珍红腾腾的脸上,流露出难掩的失落。这样的结果,其实陶慧珍早有预料,在今晚,并没有响起高音的小象脚鼓的鼓声。
流言蜚语,以及下午家长的质问,让陶慧珍把能逮到阿亮的机会,当成一种赌注。可是她再一次失守了阿亮。那个孩子到底去了哪儿?
好在,糟糕的一天没有糟糕到底。突然闯入她视线的少女,不管未来如何,只在今晚,此时,能够给予陶慧珍相当程度的慰藉。她开始模仿少女的舞姿。孔雀舞跳动起来比想象的要令人愉悦的多,她开始在心里分析少女内心的伴奏。已经情不自禁的跳了起来!
这孩子有些营养不良,皮肤也晒黑了。她究竟有着怎样一张面貌呢?
陶慧珍正想着。少女猛然回过头来,两个人的视线在一瞬间碰上了!陶慧珍清晰的感到自己的身体好像被一层冰霜裹住,还在律动的形体刹那间僵住了。那个大眼的少女,也愣了愣。瞳孔放大了几倍。
原本两个人处在昏暗的阴影当中,可巧合的是,正好一股火苗窜起,将两个人的脸,瞳孔。都照的通亮,让双方都得以看清并且记住对方。陶慧珍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到,她在一瞬之间是疑惑的,但很快就平静了下去。继续着没有完成的一段舞姿。
错开视线的第一反应,少女的大眼让陶慧珍莫名的想起了绿孔雀。整只眼睛里在看她的时候,包裹着复杂的光芒。或许她也没有想到,陶慧珍会这么冒失的闯进她的生活吧?还模仿她的姿态。
第二反应是,陶慧珍确认,她并不认识这个少女,她看起来相当稚嫩,却又饱受风霜。她大概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头发很厚,像是压着她的头部有些前倾。脸上还有一道擦伤,看起来正在慢慢好转。
看到少女继续我行我素的陶醉在傣族传统的孔雀舞之中。陶慧珍似乎明白了一些,为何阿亮会特地为她伴奏。
陶慧珍看了许久女孩子的“表演”,在篝火慢慢变暗的时候,似乎一曲孔雀舞已经接近了尾声。少女做了很好的收尾动作之后,向着村寨的深处走去。她并非没有理会陶慧珍,在渐行渐远的路上,她好几次回过头来。可是陶慧珍好像失去了开口的能力,明明她也注意到了这些“留恋”的信号,可她什么都没有做。任由少女单薄的身影,消失在夜晚的树荫中。
陶慧珍的思绪还停留在几分钟之前。少女并不那么出彩儿的舞姿,以专业角度看,有着很多不能忽视的问题,也可以毫不保留的说,是漏洞百出的。但却深深的激荡了陶慧珍的内心。或许是陶慧珍太久没有看到专业舞了。陶慧珍自己也不能一时间就明白这是出于什么原因。肯定在舞蹈周边,及舞蹈之外,那少女的某一特性,打动了她吧。
说来奇怪,少女我行我素的舞姿,将周遭的目光于不顾,在角落里自我跳起少有人沾染的女子孔雀舞的行为。在陶慧珍看来,这不就是一种执着的表现吗?有了那样的目标,就不会在意旁人的目光。这不正是应了伟大诗人阿利盖利.但丁的“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那句名诗吗?
而她自己呢?她来傣乡的目标是什么?她有没有把旁人的目光于不顾,走自己的路呢?像那个少女一样,舞的洒脱!
陶慧珍豁然顿悟。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会被一个少女,在没有一言一语的情况下,从低谷中拉上来。她更不会想到的是,突然闯进她生活的少女秋荷,将会成为她人生旅程中的举足轻重的一员,或许也将会改变她的人生轨迹。
同时,小秋荷也不会知道,陶慧珍也将会成为她人生的转折点,未来成长路上的指路人。
当陶慧珍回过神来,热烈的歌舞不知何时结束了。秋荷已经消失在黑夜里了,不远处的篝火也快要燃烧殆尽。陶慧珍望着满天的繁星,突然笑说:“看看我,都得意成什么样了,竟然忘了打听阿亮的事了……” 最遥远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