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还记得老奴是什么时候侍奉在太后身边的吗?”楚嬷嬷笑,“那时候太后还是个宫女,先帝酒后强要了她,第二日醒来,随意给她指了个偏僻宫殿,又指了几个宫人伺候,老奴就是其中一个。”
她眼神带着回忆,笑意温和美好,说出来的话却并不如此,或者可以说是截然相反:“宫里都是拜高踩低的多,陛下虽然宠信了她,但不过是酒后所为并无真心。刚开始还好,时间一长,伺候的人就变了脸色,偷娘娘的俸银,变卖她本就少得可怜的首饰,娘娘性子越软,他们便愈发过分,直到最后……”
她闭了闭眼,像是不想回忆,又像是极度愤恨:“数九寒冬的天,内务府那群狗东西却连块碳也不给,娘娘畏寒,每日都冻得发抖。”
“他们趁奴婢不在,骗娘娘说陛下差人送来了上好的银碳,结果却将娘娘锁在房内,闭了门窗,烧着那最为劣质的黑炭,若不是我忘了东西中途折回去取,娘娘早就被他们熏……”她不想说出那个“死”字,于是含糊顿过,“我疯了一般的打开房门,娘娘那个时候已经失了神智,满脸满身的熏黑,那门上,窗上,都是她竭力想打开却失败留下的指甲痕,双手血肉模糊。”
这故事玄旭是第一次听说,但只是这轻飘飘的两三句,他都能想象出当日自己母后的绝望,以为先帝没有忘记自己,以为终于能过一个暖和的冬日,怀揣着美好的梦睡去,醒来却被那满屋子的烟扼住了喉咙,明明窗也在门也在,却被人死死封住。
美梦破碎后的绝望,希望裂开后的冰冷,直教人隔着这么多年都遍体生寒。
“不过幸好,娘娘很快就发现怀孕了,奴婢拼死在御花园拦了陛下圣驾,告诉他这个消息,后来御医诊脉,算了时间正好是陛下酒后的晚上,之后,虽称不上鸡犬升天,但日子也渐渐好过了起来。”
“虽然还是有指指点点,背后骂声,但总归冬日里有了真正的银碳,不怕冷着,不怕被烟熏着,总归不怕再吃不饱,不用再防着宫人偷了东西去变卖。”
“再后来,娘娘十月怀胎生下了陛下您,有了皇子,虽然后妃更为虎视眈眈,但毕竟是皇家血脉,日子就更好了。”楚嬷嬷将手中已经沾满了药渍但一看就用料昂贵绣花细密完美的手帕随手丢在一旁,弃之如敝屣,“娘娘很满足,奴婢也很满足,可终归……老天爷总是见不得你好的。”
“陛下可能没印象了,您三个月的时候,高烧不止,娘娘遣奴婢去找太医,可那一日大皇子竟然也凑巧病了。”楚嬷嬷说出凑巧二字的时候,几乎口中都啐这一口血,“奴婢跪了三个时辰求如妃娘娘开恩,我只想要一个太医,一个太医就好。”
“而如妃呢,大皇子的生母,她居然让娘娘去跪她。”楚嬷嬷嗤笑一声,“娘娘不愿,便去寻了陛下,她问‘为什么同是皇子,大皇子病了有整个太医院照料,而我的孩子病了,却还要我去跪她’。”
自己的父皇会怎么答呢,玄旭几乎能猜想的出来,他虽是父皇之子,但帝王之家的亲情,他一日也不曾感受。
“先帝说,你生来卑贱为奴,趁着朕醉酒勾引,生下皇子便敢与如妃相提并论,简直不知廉耻。”
即便是有所准备,但玄旭依旧被这话中透露的凉薄惊了一惊。
楚嬷嬷还在絮絮叨叨,或者年岁大了的人都喜欢这样,说来说去总归不过是这漫长枯燥吃人的宫墙里,她与太后相互扶持着走到了今日。
沈嬷嬷是后来的人,而她和太后的那些回忆扶持依偎里,只有对方,和一个呱呱坠地每日只知道啃手指的婴儿。
“嬷嬷既与母后走过这么许多风雨,为何又要对她下毒。”玄旭问的淡然,纤长睫扇微微垂下,盖住那素来或凌厉或慵懒的凤眸中,难以掩饰的痛楚。
沈嬷嬷虽然早有猜测,但当这话从玄旭口中得到证实,她依旧是不敢置信的睁大了眼,想说些什么却发现震惊之下连嗓子都一时失声。
“那日我为太后挡箭之后,原以为一切都将彻底柳暗花明,可谁知道一切才刚开始。”楚嬷嬷换了称呼,方才她称娘娘是嗓音温和美好,如今称太后,恭敬却多了几分凉薄。
她愤愤的,带着一些偏执的,不自主的提高了声调道:“你传信来皇觉寺,说要找一个人回宫教导容妃礼仪,我原以为会是我,为什么她却派了沈嬷嬷回来。”
玄旭像是有些不可置信:“你为母后挡箭,自然是要多加休养。”
“都是借口。”楚嬷嬷厉声打断,“我原以为你为皇上,她为太后,苦尽甘来终于能享受尽荣华,可她偏偏要跑到那个破寺庙里去,每日吃斋念佛,她若是真的愧疚,当初就不该造那么多杀孽。”
“就算她自己要如此,何必连累上我也如此,她想吃斋念佛,我想回到皇宫尊享荣华,那是我该得的!”楚嬷嬷神情几乎扭曲,“那是我第一次与她大吵一架,可到了最后我还是没能回宫。”
“后来好不容易回来了,我终于成了慈宁宫乃至整个后宫都要看几分颜色的人,那以前在我面前骄傲的如同孔雀的内务府总管,如今在我面前点头哈腰。”楚嬷嬷像是回想起他的样子,竟然笑了起来,“我好得意。”面色复又狰狞起来,“可是她却骂我,骂我行为举止便如往日的他们一般,蛮横无理目中无人欺辱旁人。”
“甚至我每次教训下面的宫人,她都要与我作对,帮着他们。”楚嬷嬷眼中蕴含这浓郁的几乎化不开的恶毒,“她们不过是最低贱的奴婢,为什么要因为他们忘了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走过的风风雨雨生生死死。”
她低沉的,近乎是喃喃的道:“她变了,她不再是以前的她,她如今是青洛尊贵的太后,金尊玉贵奢靡的生活下,她已经完全记不起来我们以前的日子。”
“我们一同走过冰寒刺骨的冬日,尝过宫人的拜高踩低,受过后妃的惩处鄙薄,见过皇家的同室操戈,终于冬日薄雪初融,春水潺潺流入满山绿野。我以为一切都要好起来,她却变了。”
她说:“这样的她,不如死了,莫要再去破坏我回忆中的样子。”她这话说的无情,音线却颤抖脆弱,可能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当得知毒素被抑制之后,她心中究竟是什么情绪。
玄旭闭了眼,只觉得荒唐可笑,他猜了一千遍一万遍,只是独独没有猜到,竟然是这样令人发笑的理由,他兀的想起地牢之中小碌子说的,楚嬷嬷斥责他的时候还是太后解围。
竟然是这么可笑的理由,玄旭真的笑起来,眼眶却微微红了,如同一副漂亮的海棠花图,只是总归多了七分凉薄三分讥讽。
这个为了被他请太医在烈日下跪了三个时辰,为了母后豁出命的嬷嬷,那个小时候会唱着摇篮曲哄自己睡,绣老虎玩具逗自己开心的楚嬷嬷,总归还是迷失在了这欲望长河里。
她不要金银不喜珠宝,她只是一个可怜的,被压迫了太多年的最底层的奴婢,心中无比的渴望着有一日能不再任人欺辱,可当这一日真的来临,才发现想要的远不止这些,终于不会再被别人践踏,甚至能让当初那些人伏跪在自己脚下,这巨大快/感带来的满足,让她一步步沉沦。
说到底,只不过是一个自卑敏感的人,想要急于证明自己罢了。
而当这样的证明被阻碍,两个同经历生死的人面面对峙,她彻底疯魔了。有些人,可以共苦却难同甘。
当她以为苦尽甘来,却不知是另一场灾难的开始。
玄旭不知该如何处置,便将楚嬷嬷暂时压一处偏僻宫殿关押,等太后醒来再做定夺。
他这头心绪万千深思不定,而此刻稞蓝殿与镇国大将军府,也并不平静。
楚嬷嬷被关押的消息来的太过猝不及防,虽然玄旭顾及旧情还未公告天下她究竟犯了何罪,但他们心头又如何会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她竟然直接认了?没有辩解?”韩秋瞧着眼前的宫人,声音因为惊讶而微微提高。
“是。”那宫人谦卑的弯着腰,他是稞蓝殿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此刻被馨妃派出宫来将宫中情况告知将军府。
韩秋急道:“那她可有在陛下面前说些什么?”
“没有,陛下不曾逼问,楚嬷嬷也不曾讲。”那太监是个机灵的,不然也不会被派来做这样隐晦的事情,知道她这是再问是否有供出幕后主使是馨妃。
韩秋挥手示意她下去,三月中旬的日子,天气依旧带着些寒意,她却像是想冷静一般大开着窗子,任凭冷风吹进来,激起身上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陛下的手段比她想象的还要厉害,她最初筹谋此事之时,令人找药师做出此毒,便想到今日局面。为了混淆视听,她用了手段将好几个有此能力的药师或驱逐,或逼迫或利用,让他们离开帝都,然后半路截杀,为的就是让陛下分不清究竟是何人制药。
她有些苦恼的揉了揉眉心,自从赫荣的死讯传来之后,她就患上了头痛的毛病,日日夜夜脑海中回荡盘旋着的,都是他深深凄厉的哭喊。
“母亲救我……母亲救我……”
只可惜那里到处都是迷雾,她蹒跚前进,却总是来不及,只能瞧着自己独子生生死去。
她恨,恨漠汗残忍虐杀,恨蜀绣设计陷害,恨皇家无情流放。
她早就想为赫荣报仇,只不过锦绣对陛下情根深种,她是自己仅存的血脉唯一的女儿,虽从小严厉但也是真心疼爱,望她快活。
于是为了锦绣,她一直压抑心中怨恨,知道那日除夕夜宴,锦绣派人送信,信中字字血泣,仿佛哭她痴心错付,终于落得哥哥身死,父亲削权,自己被辱。
锦绣不再痴心,她便没有了束缚,筹谋良久,无意中发觉楚嬷嬷对太后的不满,于是很早之前埋下的那根线,便用上了。
当年她让药师制造出“梦魇”,后来分为两份,一份让端嫔藏入皖绣宫,一份让楚嬷嬷下给太后。
只不过……韩秋狠狠捏紧了拳头,涂着殷红丹蔻的修长指甲狠狠刺进掌心,眼中迸发出强烈的不甘心。
只不过她没想到冒着如此大险,那个老太婆还是没死,甚至……若是等蜀绣她们的师父到了,还有痊愈的可能。
若是太后无恙……若是太后无恙……
她狠狠的一甩袖,桌上茶盏点心顿时摔落一地,一颗紫青葡萄径自咕噜噜的滚远,显得有些孤寂可笑。
守在外面的奴婢听到动静连忙进来查看,却发现自家素来得体雍容的夫人,竟有些无助的捂住额头,姿态居然有些瑟缩恐惧。
若是太后无恙……这一切岂不是前功尽弃。 契约帝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