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陌轻声道：“当年被母后买通的那个嬷嬷，后来她儿子犯了事，为了保全自己的孩子才向你母亲说出了当年的秘密。那个时候，你母亲才知道你可能还活着，只是当时已经过去了好几年，尽管全力搜寻却也一直没有找到你的下落。”
姬燕喃喃着：“你不该说出去的，不该说出去的。”
她百密一疏，依旧没有想到他会为了蜀绣做到如今地步，她给了他的儿子两条路，可不论是哪条路，最后的的结果，都是蜀绣落在她手里，玄旭被俘被杀。
但如今，她的儿子，闯出了第三条路来。
在场之人，何止上千，个个都是朝廷的股肱之臣，她杀不完，也不可能杀。
正如苏陌所说，今晚的事情必然会传到姬婉然的耳朵里，若是她此刻收手，放了蜀绣与玄旭，姬婉然性子柔软，又重亲情，说不定会手下留情，不看在她也看在苏陌的面子上不与青洛一同出兵讨/伐大蜀。
可若是她坚持不放，只怕事情就不会善了了。
这是常理，可姬燕从当年换婴开始就已经不能用常理度之。
于是她歇斯底里的发泄过后，忽然诡异的，冷静了下来。
“对不起，我一直瞒着你，只是怕你讨厌我。”苏陌不敢回头，生怕瞧见蜀绣厌憎的神情。
蜀绣：“你为什么要和我说对不起？”
苏陌：“如果当年我知道真相之后立刻告诉你母亲，你就不会和你的家人分开这么多年。如果我前几日刚见到你的时候就和你说明一切，你和玄旭今夜不会受困囹圄。”
都是因为他的胆小怯懦，因为他的自私和不可与外人说的隐秘心思，才会造成了今日的局面。
蜀绣：“当年你不过是个孩子，善恶尚未分明，人情世故尚且不通，又怎么能怪你。更何况当时若是你说了，我如今又怎么可能会遇到玄旭呢。”
苏陌知道她这是在安慰自己，可是越是安慰，他心中就越是难以自持的难受煎熬，若是当年他主动说了这事，会不会蜀绣就不会遇见玄旭，那么他会不会还有一丝机会。
这隐秘而可怜的猜测一旦形成，就如同雨后的春笋瞬间窜天而起，势不可挡，更加烹灼着他的内心。
苏陌觉得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他素来引以为傲的自持，在遇见有关蜀绣的事情之后忽然消弭无踪。
苏陌重新抬起头望着太后：“放他们离开。”
姬燕：“放他们离开？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心思才有了今日的局面吗！”
苏陌：“你已经错了一辈子了，难道还要执迷不悟吗！”
姬燕：“究竟是谁执迷不悟！究竟是谁的错！都是那个贱女人欠我的，是她对不起我！”
蜀绣蹙眉：“你在说什么？”
姬燕这个时候早就接近癫狂，哪里还能听得进她的问话，厉声喝道：“所有御林军，抓住青洛皇帝和容妃，生死不论！”
苏陌大袖一甩：“朕看谁敢！”
一时之间，所有御林军都面面相觑，不知究竟该听谁的才好。
姬燕看着苏陌：“哀家在这吃人的后宫，将你养大，护你周全，你就是这么报答母后的？”
苏陌神色有一瞬间的不忍，太后并非一开始就如此歇斯底里，他们也有过一段时间母慈子孝的时光，只不过好景不长，姬婉然入宫探望姬燕，两姐妹聊得很晚，便留她在宫里住了一夜，就是那一夜后，他的母后就开始渐渐变得易怒，神经质，愈发心狠手辣，凉薄无情。
苏陌开口：“母后，你要是愿意，儿子会好好服侍你到老，放他们走，儿子向你保证他们不会追究今晚的事情。”
姬燕颓唐的跌回那巨大凤椅上，嘴角微微抽动，像是要挤出一抹笑意，但最终还是无力的失败：“哀家放过他们，那谁来放过哀家呢。”
苏陌：“……母后”
姬燕低着头，华丽精致的凤冠之下是一张满目沧桑的脸：“苏陌，你知道 你父皇为什么从小就格外喜欢你吗？”
苏陌没说话。
众位大臣也好，那些御林军也好，如今都缩着身子躲在一旁，心中暗暗叫苦不迭，他们今夜听了太多的皇家秘史，一个个都惊慌不已，生怕会一个不牵连自己。
姬燕或许原本也不打算等苏陌回答自己，自顾自道：“并不因为你是你父皇的长子，更是因为你是所有皇子里长得最像他的。”
姬燕眯着眼，眼神从苏陌的脸上透过去，瞧的却是另外一个人：“这眉毛像，眼睛鼻子也像，好看极了。”
她的声音是苏陌极少听到的温柔缠绵，听得让人几乎落下泪来。
她说：“连看女人的眼光都像。”
蜀绣原本一直皱眉半靠在玄旭身上，强忍着小腹的疼痛，闻言脑海中如同闪电划破长空，猛地抬起头来，心中有一种隐隐约约不敢置信的猜测升腾而起。
从她的角度看不见如今苏陌的脸色，但是从他忽然绷紧的脊背看来，他如今内心的震惊并不比她少。
可是姬燕没了再说下去的兴致，淡淡抬起头：“皇帝，哀家累了，问你最后一遍，他们俩你还是执意要保吗？”
出奇的，明明已经是毫无胜算的局面，她却依旧端坐其中，云淡风轻。
苏陌没说话，但是也没有动，依然沉默的站在那里，将蜀绣挡在自己身后。
于是太后点了点头，含笑温和道：“好。”
话音落而阵法起，轰鸣声阵阵，璀璨青光冲天而起，照的几乎半个京城亮如白昼。
人人都只道姬家女儿，颜色无双，却罕少有人知道，当年姬燕在阵法上的造诣也是极高。只不过当年对大蜀先皇一见钟情，从此换上红裙入了宫门，却不知一入宫门深似海。
有人震惊，有人不敢置信，但更多的是跪在地上劝她的：“太后，陛下还在阵法内啊。”
她一概不曾理会，一步一步，虽然艰难却执意向他们走过去。
一路走，一路鲜血淋漓。
即便她当年天赋惊人，但是这么久的时间里，她都只忙着在后宫诡谲中谋划着那些阴谋算计，此刻撑起这般强大的阵法，所付出的，是等同于生命的代价。
可她却如同感受不到那浑身的疼痛一般，甚至还裂开了一丝笑意。
“太后！陛下！”
有人惊呼，有人急着出宫去找那些阵法大师，有人跪在地上惶然无措。
太后都视若不见，她的眼中就只有前方的那三人。
蜀绣看着那个蹒跚着走来的人，一时间竟觉得她有些可怜：“值得吗。”
姬燕：“值得，只要能让姬婉然不痛快，那哀家就痛快了。”
苏陌有些不理解，在他那些遥远模糊的记忆里，姬燕与姬婉然虽然并非一个母亲，但是感情从小就不错，何至于会有如此深重的痛恨。
但是不管发生了什么，眼下再问也已经没有意义了。
或许是到了最后的时候，姬燕脸上的笑意竟有了几分真心诚意的温柔，她对蜀绣说：“你知道吗，你和你母亲长得很像。”
蜀绣：“……”
姬燕：“但这世上长得和你母亲最像的，还是我。”
蜀绣没有说话，她虽然对阵法钻研不深，也不记得当下这个阵法的名字，但是依然记得，这个阵法/会越缩越小，直至化作米粒大小，而在阵法中的人最后都会化作尘埃消失不见。
姬燕：“你恨母后吗？”
苏陌神情复杂，良久闭眼道：“母后，收手吧，趁一切还为时未晚。”
“为时未晚？”姬燕嗤笑一声，低声道，“早就晚啦。”
她忽然将手伸进那青色阵法之内，狠狠攥住苏陌的右臂一个用力，不过一瞬间的功夫，她与苏陌就换了位置——她在阵法内，苏陌在阵法外。
几乎所有人都被这忽然的变故吓了一跳，苏陌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下意识的就要重新往这阵法里进，但是刚一触碰到那青色光芒就被一股巨力退开，同时那阵法瞬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了一圈。
苏陌：“母后！”
姬燕摆摆手：“别过来了，你越是如此，这阵法就缩小的越快。”
蜀绣恍惚间想起了这阵法的另一个说法，若是在施展此阵的人心甘情愿的情况下，可以用他自己换一个在阵内的人出去，但是他自己也会死。
在厚重的阵法史记载中，这个阵法一共出现了三百三十七次，但是没有一个施阵人这样尝试过，于是时间一长，几乎所有人都淡忘了这件事，直到今日。
苏陌以前一直以为心痛是一个情绪的表达，此刻才明白，这竟然是一个真切的形容，他的心脏仿佛被人狠狠锤击，一下一下，是连绵不绝的钝痛，痛得他几乎站不直身子，泪流满面。
姬燕蹲下身子，与苏陌平视：“陌儿，你恨母后吗？”
苏陌有一瞬间的恍惚，“陌儿，陌儿”，这一声声呼唤仿佛从遥远的幼时而来，带着母亲特有的慈爱。
他恨吗，他自然应该恨得，恨她从小对自己非打即骂，恨她只将他看做是一个棋子，恨她将权利看的比自己还重。
可是右臂上因为方才巨大的拖拽而产生的疼痛，却在疯狂的提醒他，提醒他当年那些美好的回忆，提醒他那残存的母爱，提醒他，她爱他胜于生命。
苏陌哽咽着，几乎泣不成声：“……母后……收手吧，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姬燕：“……好好活着。” 契约帝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