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组织部的同志们汇报完工作刚走,刘华波没能坐下来喘口气,秘书就进来汇报说,平阳市委老书记姜超林来了,一定要和他见一下面。刘华波怔了一下,马上联想到已到了省城的高长河,自知平阳的麻烦不小,眉头禁不住皱了起来。
你担心什么事,他偏给你来什么事。当初研究决定高长河去平阳做市委书记时,包括马万里在内的省委常委们最担心的就是老书记姜超林和新书记高长河的工作协调上会出问题。也正是基于这种担心,省长陈红河才提出将姜超林调离平阳,推荐安排省人大副主任。而刘华波太了解姜超林的心思了,知道姜超林对平阳这座世纪之城的深厚感情,加之私下里试探过姜超林的口气,知道姜超林不愿离开平阳,便在常委会提出了反对意见,才造成了平阳目前这种权力格局。现在看来,他是错了,在这种重大原则问题上有些感情用事了。姜超林这辆动力强劲的老坦克多少年来已习惯了不顾一切地冲锋,你现在让他下来,看别人冲锋,别人再冲得不对他的心思,他必然要又吼又叫了。对付这老坦克的最好办法,就是把他调离战场。
然而,见到姜超林时,刘华波却把这重重心思掩饰了,做出一副轻松自然,甚至是快乐的样子,问姜超林“我说超林呀,哪阵风把你吹来了?啊?”
姜超林没好气地说“首长,你还用问?邪风呗!”
刘华波像似没看出姜超林的情绪,也不接姜超林的话茬,拉着姜超林坐下,呵呵笑着说“你这家伙呀,来省城也不提前和我打个招呼,你看看,我还真没时间陪你聊天哩!”
姜超林正经道“华波,我可不是来和你聊天的,是向你和省委汇报工作!”
刘华波无法回避了,这才问“是不是和长河同志发生误会了?”
姜超林摇摇头说“不是误会,是一些原则分歧,我看问题还比较严重,如果不认真对待,平阳可能会不断出乱子,这世纪也别跨了,台阶也别上了!”
刘华波又笑“这么严重啊?啊?人家上任才几天嘛,你就给人家下结论了?”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超林,咱们商量一下现在十点了,陈省长正在主持召开全省防汛工作会议,咱们一起去开会好不好?你也去听听,平阳是咱省的防汛重点呢。咱们暂时放下矛盾,先来个一致对外,这个外就是洪水。国家防总的领导同志已经说了,今年洪水可能会很厉害,搞不好就是个百年不遇。开完会后,咱们再正式开谈行不行?中午我有便饭招待。”
姜超林迟疑着“这好么?我现在又不是平阳市委书记。”
刘华波亲昵地拉了姜超林一把“有什么不好?这是防汛工作会议,又不是市委书记会议,老伙计,我可知道你的底,论起抗洪防汛,你可是行家里手,高长河可不如你。走吧,走吧,先去开会,你这水利老将到了场,平阳的防汛工作我和省委就不担心了!”
姜超林心里暖暖的“干活就想到我了,死活你就不管!”
刘华波一边往门外走,一边说“哎,哎,老伙计,这话你先别说,开完会后,我就专门听你诉苦,让你说个痛快,好不好?这回我决不滑头,一定认真对待!”
姜超林点点头“那好!我听你的!”
赶到省第二会议室,全省防洪防汛工作会议已经开了起来,省水利厅厅长兼省防汛指挥部总指挥齐平鲁正在传达国家防指和中央有关领导同志关于防洪防汛工作的指示精神。省长陈红河一边听,一边看着会议桌上的昌江水系图,时不时地记上几笔。
刘华波走到陈红河身边坐下了。
姜超林一进门就看见了平阳水利局党委书记老宋,便坐到了老宋身边。
陈红河注意到了姜超林的到来,小声问刘华波“老姜咋也来了?”
刘华波苦笑道“我请来的,要不还脱不了身呢。”
陈红河会意地一笑“怎么,来找你告状了?”
刘华波点点头“你说对了,我们是该把老姜调离平阳。”
陈红河马上说“现在采取措施还来得及。”
刘华波说“我也这样想……”
会议桌对过,姜超林也在和平阳水利局的党委书记老宋小声说着话“……老宋,你们白局长呢?怎么没来?他不是咱市的防汛总指挥吗?怎么不来开会?”
老宋说“别提了,姜书记,白局长出车祸了,就是前天的事,在滨海江堤上检查防汛时翻了车,现在还在抢救呢。”
姜超林问“这情况市委、市知道不知道?”
老宋说“知道,高书记和文市长都知道,要我把工作先顶起来。”
姜超林嘴上没做声,心里的火却又上来了身边这位宋书记没干过一天水利,是从市党史办副主任的任上扶正调到水利局做党委书记的,怎么能担此重任?况且又是在这种主汛期。可又不好当着宋书记的面说,便直叹气。
散会后,刘华波如约在省委食堂小包间请姜超林吃饭,还让秘书拿了瓶酒。
姜超林不喝,说“华波,这是工作便餐,咱们就一边吃饭一边谈工作,酒我是一滴不沾,免得你赖我说酒话。”
刘华波笑道“好,好,那就谈工作。”
于是,谈工作。
这工作谈得可不轻松,汇报工作的姜超林不轻松,听汇报的刘华波也不轻松。姜超林谈到后来,眼圈都红了,刘华波也多多少少受到了触动。
倾听着姜超林的诉说,刘华波想,与其说面前这个前任市委书记是因为失去了权力而失落情绪严重,倒不如说他是放心不下这座在二十年改革开放中崛起的世纪之城,放心不下这座世纪之城新一代的领导者。这位老同志没有私心,甚至可以说一片忠心可对天。他对自己亲密部下任用问题上的激烈反对,对三陪收税问题的愤怒,对烈山新班子的担心,对高长河所说的“血泪”话题的驳斥,都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这一代领导者以他们的经历、阅历和自身的传统,只能做出这样的而不是其它的反应,姜超林不做出这种反应就不是姜超林了。
然而,刘华波也不认为高长河这么做就是否定平阳二十年来的改革成就。高长河可能有出格的地方,可能有时说话会不注意影响,甚至可能翘尾巴,却决不会反对和否定平阳的改革。他们这些跨世纪干部正是二十年改革开放培养造就出的一代新人,是改革开放的另一个丰硕成果。
于是,刘华波在姜超林汇报完后便说“超林,你说的这些情况我还不太清楚,长河同志从来没和我谈起过。但是,你今天既然说了,我相信这都是有根据的。我准备抽个时间和长河同志好好谈谈,该批评我会批评。比如说什么霓虹灯下有血泪,不注意场合,不注意影响嘛!再比如说,关于烈山新班子的安排和那位田什么同志的任用……”
姜超林插话说“田立业,原市委副秘书长。”
刘华波也想了起来“对,田立业,我到平阳时好像见过几面。在这个问题上,你老伙计出于公心,自己不把他提起来,还提醒长河同志,这是很好的,是很负责任的。但是,超林呀,长河同志毕竟不太了解平阳的干部情况嘛,刚上任,用错个把人也不奇怪嘛,你怎么想到打政治牌上去了?是不是有点敏感了?再说了,长河同志就算说了几句过头话,也不是否定平阳的改革成就嘛!我早就和你说过,平阳二十年的改革开放成就是没有人能否定得了的!”
姜超林固执地说“华波书记,这不仅仅是孤立的几句话,围绕这几句话名堂可是不少,谣言四起,烈山耿子敬一伙人出了问题,就好像洪洞县里无好人了!洪洞县里无好人,还有什么成就好谈?!昨夜高长河在电话里还说呢,烈山如今出现的一切问题,包括大明公司工人苯中毒事件,都是因为我们上届班子任用了那个耿子敬造成的。当然,我当时就和高长河声明了我对此负责,请高长河和他们的新班子把我的问题研究上报,我静候省委的处理意见!”
刘华波责备道“看看,老伙计,又顶上了吧?谁说过要追究你的责任?咱们还是宜粗不宜细,不要纠缠一两句气话了,好不好?要我说,你们没什么原则分歧,还只是些工作方法上的不同意见嘛,还是要大事讲原则,小事讲风格嘛!”
姜超林气了“华波书记,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你知道人家是怎么搞烈山案的?满城风雨全冲着我来了,点名道姓问耿子敬给我送过钱没有!这叫不叫诱供?谁唆使他们诱供的?这么搞是什么意思?想搞死我是不是?今天在你这个老班长面前,我说两句话第一,我姜超林是过得硬的,省委可以对我立案审查,查出我有任何经济问题,判我的刑,杀我的头!第二,老树就是死了也是站着的,谁想砍倒我这棵老树还没那么容易!”
这两句话说得刘华波心里一惊。
看来,平阳的问题不是一般的麻烦,也许是十分麻烦。也不知高长河是怎么把握的,搞烈山案,竟搞到了姜超林头上,这背后究竟是谁在支持?想干什么?刘华波当即想到了省委副书记马万里……
姜超林紧盯着刘华波,又说“华波书记,我不相信这是你和省委的意思,所以,今天我到省委来了,向你和省委要个明确态度。”
刘华波沉默片刻,平静地道“姜超林同志,那么,我就代表省委给你个明确的态度也讲两句话一、不论是我这个省委书记,还是省委,都没有指示任何一级下属组织和个人调查过你的经济问题,——这不是不能调查你,而是因为省委从没怀疑过你,包括马万里同志。二、省委对平阳的工作和对你个人的评价一点都没有改变,就在昨天的办公会上我还在说姜超林同志是我们党的英雄,民族英雄!没有这个姜超林,没有姜超林领导的强有力的班子率领平阳人民拼搏奋斗,就没有今天这个现代化的新平阳!”
姜超林眼睛里的泪水一下子下来了,哽咽着喊了一声“老班长……”
刘华波也动了感情“超林同志,你反映的这个情况,我一定责成高长河同志认真查清楚!你说得好,老树到死都是站着的,你就这么站着吧,你是有根基的,平阳这座城就是你的根基!”
姜超林噙着泪点点头“华波,还有一点,你千万别误会我向你和省委反映这些情况,绝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想打谁的小报告,完全是为了工作。和长河同志的一些矛盾,如果属于工作思路和工作方法方面的问题,我也会尽量去适应,可有些原则问题,必须引起省委和长河同志的注意。”
刘华波这才缓缓说道“超林,你有这个态度就好。这二十年来,我们确实创造了中国一百年来从没有过的经济建设的伟大奇迹,同时也在改革实践中历史性的创造了我们自己。我们有我们的一套干法,干得还算不错吧,干出了今天这个大好局面。年轻的同志接了班,自然也有年轻同志的一套干法,比如高长河。高长河这帮年轻人能不能干得比我们好?我看还是先不要下结论,看看再说。说心里话,有时对一些年轻同志的做法我也看不惯,可一般情况下我都不去说。不是不能说,更不是怕得罪人不敢说,而是怕挫伤年轻同志的锐气。超林,你想呀,当年人家对你我的议论少了?不也老说我们走过头了吗?所以,每当看不惯年轻同志的时候,我在心里总是先悄悄问自己伙计,你是不是老了?”
姜超林动容地道“可不是老了么?!华波,你最好的年华丢在了平阳,我最好的年华也丢在了平阳,有时想想真觉得像做梦怎么一下子就老了?就六十了?就从一线退下了呢?”
刘华波趁机说“超林,你能不能认真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到省城来,做人大副主任,和我这老伙计做做伴?”
姜超林一下子怔住了“华波,我……我说了半天,等于……等于白说了?”
刘华波道“怎么是白说呢?我要代表省委严肃认真地和长河同志谈一次!”
姜超林失望极了“你还是那老一套,抽象的肯定,具体的否定!”
刘华波不置可否,叹息似的说“我明年也到站了,不会再当省委书记了。”
姜超林茫然地看着刘华波“所以,你就把我当李逵了,想请我喝毒酒?”
刘华波火了“超林同志,你想到哪里去了!”
姜超林根本不怕,直愣愣地看着刘华波,目光中既有愤怒又有痛苦“那么,大首长,请你把话说清楚这究竟是你个人的意思,还是省委的意思?”
刘华波目光坚定“这既是我个人的意思,也是省委的意思,否则,我不会再三征求你的意见,超林同志,我可以明确告诉你省委曾经严肃讨论过这件事。”
姜超林哼了一声“明白了,我是党员,只两个字服从!”
刘华波艰难地笑了,像哭“这就好嘛,我和机关事务管理局打招呼,让他们在上海路领事馆区给你安排一座独院的小洋楼,离我家近,我们做做伴……”
姜超林淡然道“谢谢了,大首长,就是工作调动了,我也不想搬家!平阳市的公仆楼挺好的,我住习惯了!”说罢,冷冷看了刘华波一眼,“告辞!”
刘华波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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