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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颐清脚上受伤的消息传出来,家里人轮番都去看了她,倒比平日更不得闲。二夫人怜惜她上楼不便,又另给颐清拨了个住处,却是南海子东岸一个两进的院子,叫作“流水音”。
这院子就挨着水边,坐东面西,面阔五间,绿琉璃的硬山顶子下,是一水儿歇山卷棚顶的三间抱厦,院子里次间都是槛窗,上面是福寿不到边的卍子支窗,下头都换了大玻璃方窗,推了窗就是满湖的好景致,屋门一闭,一点风便都透不进来。最难得的是不同于别处的朱柱丹楹,这里连金线彩画也不用,门窗一应全是楠木本色的,只在梁枋上用了青翠的绿漆,一走进去便觉得顿时凉爽下来,好似进了个寒玉世界。颐清一进来便觉得很喜欢,笑道,“这地方好,替我谢过二妈,实在是有心了。”送她来的徐妈妈笑道,“我们夫人说了,三奶奶是个雅致人,这院子别人也配不上,三奶奶最是适宜的。”又指了指身边两个丫头道,“彩云,翠翠,你们两个日后好生服侍着三奶奶。”又点了几个仆妇婆子留下来洒扫。
颐清含笑道了谢,心知这徐妈妈是二夫人身边最得力的管事婆子,既然是她派来的,想来是二夫人的意思。她身边原也有几个服侍的丫头,本想都带过来的,但此时再折腾反生麻烦,便点了点头道,“这阵子便要辛苦你们了。”那两个丫头抬起头来,小的只有十三四岁,显得有些木讷,大的十六七岁了,十分伶俐地磕了头,“奴婢是家生奴才子儿,能伺候三奶奶,是奴婢的福气呢。”颐清不由问道,“你家里是?”
彩云答道,“奴婢姓秦,奴婢的娘在九姨娘院子里伺候的,奴婢的爹是前头二门上的轿夫班头。”颐清隐约有些印象,家里的轿夫班头似是姓秦的,便说道,“既是家里人都在,那就更好了,隔几日就可以回去瞧瞧。”又问另一个,“你家里呢?”那个小点的叫翠翠,这会儿才反应过来,“我……我家里在保定。”颐清点点头,温和道,“我这里轻省,有什么事和庞妈说一声便是了,都不打紧的。”
等两个丫头下去了,颐清便叫庞妈去嫁妆里挑一些能用的过来,庞妈不由抹了把泪,心疼道,“自打姑娘生下来,哪里受过这样的罪。这院子虽大,到底冷清了些,东西也不齐全。凭什么要把姑娘从小洋楼赶出来,好没道理。”颐清心中有数,知道这都是那个茶碗砸出的事,但她乐得这里独门独院的清净,便对庞妈道,“奶娘,同你说了多少次了,这不是赶出来。是二夫人让我养伤,那小洋楼上下到底不方便。”
“你在屋里养着伤,能出门几次?”庞妈啐了一口,“那小洋楼里上下多少人服侍?这里才几个人?”庞妈最瞧不惯那两个丫头,又道,“瞧瞧那俩,一个打扮的妖妖娆娆的,一看就娇气的很,还没叫她干活呢,先想着把老子娘搬出了说嘴,一瞧就是个爱耍滑偷懒的。那个小的更是毛也没长齐,一脸的呆蠢样。这也送进来服侍姑娘,是挑不出人不成?”
“奶娘少说几句吧,那是二夫人送来的人,还挑拣什么。”颐清揉了揉太阳穴道,“自打到了京城,倒没一日安生日子,这一跤跌的,算是因祸得福,平白让我多得了几日休歇。”她指了指说桌上屋里送来的各色伤药奇珍,足足堆了尺许高。
“咱们家什么样的富贵没经过,还能稀罕他们这些。姑娘是我奶大的,咱们家里虽不能和宫里比,却也不是那没见过世面的人家,”庞妈用帕子直擦眼角,“要说都怪老太爷,真真是鬼迷心窍,一门心思只想着方家官大势大,非把你送到这吃人的地方。”
这席话正触动了颐清的心事,她默了默,叹气道,“当年挑这方家,父亲倒不曾亏待我,咱们家虽有财,但无禄。父亲总遗憾不上门第,一心想着诗书簪绂,能嫁入这方家,实则是我们高攀了。”
“什么高攀,在湖州府四象八牛,谁能比得上程家的银子?”庞妈啐道,“辑里的生丝,浙西的盐业,哪样不是程家的产业。上海的丝行里谁不用程家的丝,半个江南都吃着程家的盐。如今大爷的生意都做到广州去了,还与洋人合伙开着洋行,要不是这两年花钱修那劳什子的铁路,亏了些银子,我看大爷的生意还要比老太爷做的大。四奶奶他们家不过老西儿开当铺的,有什么好得意的,程家拔根汗毛也比他们家的腰杆粗。”
“哥哥虽然生意做得大,心里也想着外商内儒四个字,”颐清摇摇头,“何况三少人品相貌都是上佳的,又是嫡出,也怪我没福气罢了。”庞妈恨道,“我们乡里也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姑娘这倒好,穿衣吃饭不愁了,可汉却连面都没见到,就守了望门寡,可怜了姑娘这样的品貌。”
“罢了,还说这些做什么,”颐清早已心灰意冷,“我如今只想平稳度日,虽与他无夫妻之实,但也算是方家的人。有老爷太太照看,家里人也没有薄待我。”庞妈连连摇头,“说嘴这也是大总统府上,搁在前朝那就是皇帝家。只是如今正头婆婆指望不上了,哪有把个二房抬举的和平妻一般,这样的人家,真是一点规矩也没有。”庞妈因恨着二夫人将颐清挪出来,故而将她也骂上了,“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出身,倒端的好大的架子。”颐清忙道,“这样的话不可再讲,何况都说太太要回来了,这时候说这些,难免二妈要吃心。”
庞妈握住了她的手,怜惜道,“我都懂得,只在你面前说,不会去外头乱讲。不过瞧这情势,若是太太回来了,姑娘倒是可以去她面前多走动走动,她是三少的亲娘,总会顾念着你些的。”颐清低低道,“人嘛,都是命,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她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交给了庞妈,“这封信是给月仙的,一会儿你帮我送出去。”
这谨小慎微的日子过得不容易,哪怕是在病中,颐清也惦记着去帮四小姐要香膏,庞妈妈哪有不明白的。她接了信默默退了出去,心里越想越是难过,便指派着丫头们往屋里安置东西,正忙着起劲,忽听人在背后叫道,“庞妈。”她回过头去,却见是德雅与徵端一前一后进了院子,庞妈收起了挑剔,顷刻间换了副脸孔,面上的褶子都快笑出花来,“真是阵好风,竟把少爷小姐都吹来了。”
德雅点头笑道,“三嫂在屋子里吧,我买了点心过来。”说罢,拉着徵端一起往屋里走,
外隔间有两个丫头正在摆置东西,见状忙过来打帘子,一边墩身道,“四小姐,六少爷。”
德雅瞧着其中一个有些眼熟,奇道,“这不是彩云么,怎么到三嫂这儿来了?”彩云脸上微红,“是二夫人指了我过来的。”德雅不以为意,探头往屋里看,“三嫂在屋里么?你们在外头做什么?”彩云点点头,眼神却往徵端身上扫了扫,没来由的脸又一红,说道,“三奶奶吩咐我们在外头下纱屉子呢。”正说着话,颐清从里间走了出来,她没想着有客来,出来见是德雅兄妹,也来不及换衣裳了,忙引了二人去北屋东套间坐下,一壁笑道,“刚搬过来,堂屋还没收拾好。”
德雅进了东套间,瞧见窗下设着紫檀边瘿木的琴桌,桌上搁着一尊青绿蝠云的三足鼎,旁边是霁青白花的瓷梅瓶,西面墙上设一玻璃孔雀挂屏,旁边搁着玉鸠竹杖,地面铺着黄地绿绣花的羊毛毯,便喝了声彩,“这儿摆的也雅致,就是这个孔雀挂屏真应景。怎么没把琴摆出来?”彩云端着五彩小盖盅进了,嘴快道,“这些好东西都是三奶奶嫁妆里捡出来的,三奶奶说了,一应都要青绿色的,就把原先黄地红花的毡子都挪出去了。还叫去找一把绿色的琴,庞妈还领着人在找呢。”
“要不怎么说三嫂是个妙人呢,”德雅赞叹道,“这屋子一应是用楠木的,从外头瞧着有些冷清,这么置办起来倒分外清爽,一点儿也不俗气。我年前去恭王府里瞧锦格格,她住的蝠厅就是这个样式的,倒没想到咱们家里也有。”徵端开口道,“那你是没见过世面了,恭王府那个院子,是照着宫里的绛雪轩修的呢。”
他一张口,颐清便有些不自然,那晚的事本就尴尬,不想今儿竟然又见面了。好在德雅全没察觉这其中的微妙,只顾对哥子反唇道,“我是没见过世面,又不比你们爷们,哪能去宫里闲逛?”说着她又去拉颐清,“三嫂,你说是不是?”
他们兄妹俩向来是要拌嘴的,可愈是这样,愈是因为感情好。颐清忙挥手叫丫头们都退出去了,一边笑道,“四妹快省省吧,你出去逛得还少了不成?京里哪个铺子你没逛过,前门大街上没一家掌柜不认识你的。”德雅气道,“三嫂,你也帮他,你到底同谁好呀?”
这话一出口,颐清忽得红了脸,忙转过了头去,便是徵端也微有些异样。德雅瞧见两人的情形,奇怪的各看了看,说道,“你们这是怎么了,我开了句玩笑,你俩怎么倒好像不认识了一样。”
许是怕她乱说,徵端便把点心匣子拿了出来,“你别絮叨了,不是带了点心来吗,还不能堵了你的嘴。”德雅笑了笑,“我特意叫人去六国饭店买来的栗子粉蛋糕,这东西是三嫂的心头好,我却嫌腻的很。”徵端冷哼一声,“你叫远生去的吧。”颐清接过匣子打开了,扑鼻一股栗子香气,果然是栗子粉蛋糕。
“咱们自家兄妹,”德雅有些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拍了拍徵端的肩膀道,“使唤了你的副官,可别不乐意呀。”徵端道,“你就是先斩后奏,这会儿还知道客气了?”德雅赶忙讨好似的拿了块蛋糕递过去,“好哥子,这块先孝敬你,快消消气吧。”
瞧她们斗嘴不免好笑,颐清又叫人来倒茶,可喊了几声,却没人应,德雅按住了她道,“别忙活了,你这里伺候的人也不多,许是没听着,咱们坐着说会儿话就是。”颐清微有些歉意,“刚搬过来,下人们还不熟悉。”徵端却道,“刚才那个丫头,原来是五哥书房里伺候的吧。”
德雅撇撇嘴,“六哥也瞧出来了?六妈惯是不喜欢她的,许是趁着五个不在,找个由头把她打发了。”颐清微有些尴尬,岔开了话题,“今儿怎么得空过来了?”
“还不是惦记你嘛,”德雅莞尔一笑,又凑到颐清身边道,“三嫂这阵子养着伤,都没人陪我出门去逛了。”
颐清也露出了笑意,“多大个人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只惦记着出门去逛。”德雅不服气,“三嫂又比我大多少了,是了,三嫂属兔的,还比六哥小一岁呢。”颐清点了点她额头,“我记得四妹妹属猴的,可不是猴精猴精的。”德雅啐道,“枉我把你当亲姐姐一样,却老是打趣我,我是不依的。”颐清脸上就浮了点红,“偏你这样古灵精怪,哪里就打趣你了。”徵端故意道,“四妹,你上了几天学堂,就管嫂嫂叫姐姐,这话若被太太听见,看不拿棍子打你。”
“别挑我的理,”德雅吐舌道,“太太一时半会又不回来,只要没人去西山挑唆,她怎会知道。”颐清奇道,“太太又不回来了?”德雅瞥了徵端一眼,点头道,“是啊,父亲又改了主意,说过一阵天气要冷了,西山那边是从前宫里的园子,地龙烧得更好,等过了年再接到城里来。”她话一拐,又道,“三嫂,你再养几日就可以出门了吧。到时候陪我去瑞蚨祥做衣裳去,今年又有新出的时髦料子,再不做衣裳,可就又落下了。”
见她们又婆婆妈妈地说起衣裳首饰来,徵端垂目不言声,手里握着一只怀表,面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可心里却是起伏不定的。他心想今儿自己是怎么了,怎么神使鬼差的竟跟着德雅上这儿来了?那晚吵过了嘴,他原是有些生气的,可听了徐远生的三言两语,气倒是消了。
这几天他总觉得心里挂着事,今日见了面才知道,原来竟是挂记着她的。他想到此节,愈发觉得自己无聊透了,于是便起身,刚说了句,“部里今儿还有事……”
谁知庞妈在外面唤“吴小姐”,屋里三人都是一怔,德雅赶忙去门口迎着,亲昵道,“碧贞姊姊今日怎么有空。”吴碧贞道,“我得了包上好的云南伤药,听说治疗跌打损伤最有效,专给三奶奶送来。”一进来瞧见徵端,也是颇有些讶异,便对他行了个礼,“见过六少。”这下徵端反而不好开口告辞了,再加上德雅拼命地使眼色,他只得又坐了下来。
颐清感念不已,“吴小姐有心了。”吴碧贞将伤药递给了庞妈,细细的交代了用法,又拿出一包茶叶道,“这是我们老家制的茶,拿来给三奶奶尝尝。”颐清瞧了眼,惊道,“呀,这是祁门红?”吴碧贞笑道,“正是,这是同和昌号的茶,原是从汉口销到外国去的,据说英国人喝了都说好得很,还要送到万国会上去评评。正巧茶庄里有人带了些来,我想着三奶奶是懂茶的,特送来请您尝尝。”颐清忙道,“奶妈,叫人送一套茶盏进来。”庞妈应声出去了,过了一会儿,翠翠便拿漆盘托了四个茶杯送进来,另有一个成套的德化白瓷的盖碗。
德雅接到手里,却看那茶盏白中泛青,倒是一愣,“三嫂屋里有套好官窑,怎么今日倒换了德化白。”吴碧贞道,“这祁门茶按照洋人的口味制的,汤红香高,用德化白瓷正好,若用官窑倒赏不出汤色了。”徵端听了赞许道,“吴小姐是懂茶经的,不像四妹是个俗人。”
“我是俗人,你又是雅人了?”德雅没好气地白了哥子一眼。一旁的颐清听了,却瞥了徵端一眼,噗嗤笑出了声。被她眼风扫过,没来由的徵端心下一松,竟觉得浑身都舒坦多了,又想起那日也与她论过“俗雅”,只怕她也是想起了此事,两人倒似守着同一个秘密似的,不由也投去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冷不防两人目光相触,颐清倒是再次红了脸,垂下了头。
德雅不明所以,却嗔道,“吴姊姊是不知道,那套瞧着可是郎窑,那样好的孩儿面红,怕是宫里也不多见。”颐清脸色仍是发红的,“前几日不小心摔碎了一只,配不成套,就换了。”德雅不明就里,极是惋惜,“呀,怎么就摔碎了?那多可惜。”颐清没作声,偏偏徵端要插话,“兴许是夜半进了耗子,叫耗子给打翻了。”
“三嫂这儿竟有耗子?”德雅吓了一跳。颐清没好气地白了徵端一眼,忙遮掩道,“确实有只耗子,倒没进屋来,半夜在外面院子里晃悠,扰人清梦,顺手就砸了。”这却是指桑骂槐了,徵端板起脸,便要还击,刚侧过头去,却见她抿了嘴偷笑,明明没施粉黛,面上却光艳澄澄的,煞是耀的人挪不开眼,徵端微一怔神,话便没有说出口。
“人家是投鼠忌器,”德雅肃然起敬,“三嫂却是拿雍正官窑打耗子,南浔程家真不同凡响。”颐清素来不是刻薄的,也不会乘胜追击,只恨恨道,“谁让那耗子可恶。”吴碧贞瞧瞧她,又瞥了眼徵端,低头啜了口茶,笑笑便不说话。
徵端缓和了脸色,面上便有了点笑模样,好像浑然不知说的是自己,反说道,“既然官窑难得,摔碎了可惜了。那碎片应该捡起来,五哥认识个缮金的师傅,缮好了倒比新的还值钱。”颐清原本是有意讽刺他几句,想不到他竟不着恼,一时起了促狭心思,努了努嘴道,“就在那炕桌上,怕是罗汉大仙也缮不起来了。”
原来那茶盏摔得甚碎,足有十七八瓣,颐清瞧着瓷片颜色好看,便拿个青花盘子盛着,就搁在楠木包镶的炕桌上,倒如莲瓣一般。徵端向德雅讨了张帕子,将碎瓷片包了,“我去试试看。”
德雅最不屑老五,撇嘴道,“五哥能认识什么正经人,都是些旁门左道。”吴碧贞也说道,“今儿五爷被大总统叫去了,好生训斥一顿,这会儿倒是别去找他的好。”徵端不禁一呆,笑问道,“五哥怎么又触了霉头。”德雅蹙额道,“还不是四嫂裹乱,都知道五哥房里不清净,偏她要去找五嫂揭破了八大胡同的事,惹得五嫂大哭一场,闹着要回娘家去,连着六姨太也吃了排头,爸爸发了话,说要把他们一起都赶出去呢。”
屋里正聊的热闹,忽听外头咣当一声响,像是什么东西摔碎了,接着便听到有丫头低低的哭声。三人都是一愣,颐清便问道,“外头怎么了?”
过了片刻,庞妈进来回话道,“彩云这丫头没成色,把刚才拿出去的小盖盅摔碎了。”颐清瞧着她脸色不大好,心知有异,也不好当着人问,便道,“既如此扫了就是,也不值什么。”德雅笑了起来,“三嫂你这儿可不能用瓷器了,来一套碎(卒瓦)一套,这谁受得了?”
过了片刻,翠翠带了名女医来上药,房里众人都避了出去。德雅出了门便叫住了庞妈,低声问道,“刚才摔东西的可是原来五哥书房里的那丫头?”庞妈一肚子不痛快,“谁说不是呢?这丫头也不知犯了什么拧,还没说她两句,她反而哭的倒了气。”德雅皱眉道,“劳烦妈妈带个路,我去问她几句话。”
这边德雅自和庞妈妈去了不提,再说徵端在门外略站了站,只见外头天色阴郁的很,乌鸦鸦的墨云压着天际,仿佛要锁住适才还清湛明亮的天空,瞧着这是要有一场暴雨了,忽听身后的吴碧贞轻声道,“听说六年前三奶奶过门时,三爷已遭了难,还是五爷替他拜的堂?”徵端只觉心里好像被一根针刺了一下,本能的觉得有些不舒服。
“是,”他点了点头,却盯着吴碧贞道,“吴小姐在政事堂里办事也不过两年,这些陈年旧事倒这样清楚。”
“您莫怪我唐突,”许是感觉到他话里的敌意,吴碧贞淡淡道,“我从前在家时,也定过一门亲事,后来未过门未婚夫便病故了,我如今看到三奶奶,便如看到从前的自己一般,故而对她的事了解得多些。”
未想到她竟这样坦诚,徵端觉得自己适才语气过重了,便缓和了口气问道,“吴小姐也是皖省人?”
吴碧贞应了声是,说道,“我是宣城人。”她说着看向了徵端,“六少这个也字作何讲?”徵端点头道,“我前些时日与与段军门闲聊,听他对吴小姐推崇备至,才知你们有乡谊。如今印证,果然名不虚传。”徵端想起了段芝泉提起她的神情,有意试探与她,“听说吴小姐做这机要秘书,也是段军门引荐的吧。”
不想吴碧贞的面孔却微微有些发红,不动声色地换了话题,“六少这次回来,可要多住些日子?”徵端一怔,便道,“少则半月,多则数月,学业还未完成,还是要再回去的。”吴碧贞目光从他身上扫过,“大人是十分盼着六少回来的,专门新筹了将军府,便是为了您。”徵端为人素有戒心,便道,“我是闲散惯了的,哪能承此要职。”吴碧贞盯着他瞧了瞧,又说道,“六少审慎固然是好,只是再三推辞,未免辜负了大人的一片苦心。”
这话在徵端听来却有些无礼,便说道,“我的事就不劳吴小姐操心了。”明知他是不高兴的,可吴碧贞仍说道,“六少可知徐远生为何来给大人做侍卫武官?”徵端听着不得要领,皱眉道,“吴小姐有话不妨直言。”
吴碧贞眉目间带了点郁色,说道,“徐副官十四岁便去英国学海军之法,然而回国之后又有何用武之地?是被他的舅父送到大总统府来的。”徐远生的舅父萨鼎铭在前朝时官至海军统制,是国内数一数二通晓海军的人物。徵端哪里肯信,“萨将军何等人物,都说他忠心前朝,不肯为新政府出仕,怎会亲自将远生送来?”吴碧贞简促道,“话既至此,六少要是不信,不妨自己和徐副官聊聊。”说完她顿了顿,换了和缓些的口吻,又道,“大总统常说,在华夏,需用道,道统万物。六少得空想想,可是这个道理。”话说到这份上,便是个傻子也该明白了,这都是方慰亭叫她传的话罢了。徵端眼见糊弄不下去,也翕了一下双唇,说道,“吴小姐的好意,徵端心领了。”
猛听得远处有雷鸣声,天际中的黑云卷得愈发峥嵘,似有火光金线在云层中闪动。因离着水边近,此时凉风一起,岸边的林梢唰唰作响,裹挟着浮尘往重重宫墙中袭来,外头不知谁叫了起来,“快收东西诶,要下雨啦。”
正此时,那女医换了药出来,正好德雅也从报厦下回来了,瞧见徵端便叫道,“别在檐子下站着了,没得淋一身。”吴碧贞望了望天色,说道,“外交部那边还有些差事,趁着雨还没下,我得先告辞一步。”说着便叫人拿了油伞去了。
德雅奇道,“六哥,你和吴小姐说了什么,瞧着她脸色不好看。”徵端冷哼一声,“你怎么不瞧瞧你哥子脸色如何。”德雅一边拉他进屋,一边说道,“吴小姐要是同你说些什么,多半都是爸爸的意思,如今这节骨眼上,你可别跟五哥一样触霉头。”颐清接口道,“适才吴小姐在,不好问详情。五弟妹前几日来哭过一场,难道还同五弟没有和好吗?”德雅存了心事,面上露出几分鄙夷,“总归是些乌七八糟的事,五嫂闹一闹也好,杀杀那混世魔王的性子。”徵端摊摊手,“不干我的事,我可没告诉五哥那个柳花的事,是五哥自己找去的。”颐清略明白了些根底,皱眉道,“五弟荒唐了。”
对于五少这种荒唐的行径,德雅最是唾弃:“这可不是演上了《救风尘》的戏码了,旁人都当他是笑柄,偏他不自知,咱们家是什么人家,怎么能出这样的丑事。”她话音刚落,外头一声砸地惊雷,响声惊天动地,就好像劈在了近跟前。颐清一怔,忙推了窗往外瞧,外头大雨倾盆而下,密密的雨幕遮着,哪还瞧得清。德雅循着她的目光看出去,倒是透了口气,“下场大雨也好,两个月没下了,这天快把人憋坏了。”她说着伸臂碰了碰正默默出神的徵端,“刚才要走没走了,这会儿想走也走不成了吧。”
颐清又给他们重新斟了茶,“下雨天,留客天,再喝会儿茶吧。”徵端一撩袍角坐下了,“说这个叫我想起个笑话来,说有个富商请了位西席先生教族中子弟,这富商生性吝啬,薪资是做不得假的,便想在膳食上克扣些,便写了个字据。”德雅听得眼睛睁大了,“字据怎么写的?”
徵端随手拿过案上的纸笔,顺手写了个字条:
‘每天膳食无鸡鸭亦可无鱼肉亦可青菜一碟足矣’
德雅一怔,“这还怎么吃饭,无鸡鸭,也无鱼肉,难道顿顿吃青菜。这先生定然不会应的。”
“那先生哪里像你,人家就是应了的,”徵端摇了摇头,望向了颐清,“三嫂来读读。”
颐清提起笔来,在纸上顿了几笔,德雅边看她写边读,“每天膳食,无鸡,鸭亦可,无鱼,肉亦可,青菜一碟,足矣。”她读完不由笑的打跌,“好好,这算是报复了那抠门的富商,叫他自己没断好句。好你个六哥,还说你最冷面冷心的,如今也会讲笑话了。”便是颐清纵然内敛些,也莞尔笑了起来,瞧她笑如春花初绽,说来也怪,刚才和吴碧贞聊那几句,本把徵端内心的烦闷都勾了起来,可此时就好像贴了一剂凉药,顿时什么火气也没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眼见得雨渐渐停了,兄妹两个便从流水音里告辞出来,德雅叹了口气,“三嫂可怜,也没旁人去看她了。唉,还有桩事,我刚当着三嫂不好说。”徵端有些心不在焉,随口道,“什么事?”德雅低声道,“三嫂屋里那个丫头,叫作彩云的,原先是五哥书房里伺候的。刚才那动静就是她……”徵端恍然大悟,皱眉道,“这丫头想怎么样?”德雅叹了口气,“我刚去瞧了她,听说五房搬出去了,哭得跟个泪人一样,真真可怜。这丫头是个家生子儿,也不大好安置。”徵端随口道,“一个丫头还能翻上天去?”德雅只是摇头,“看她在三嫂院子里也不是个安分的,早晚要生出变故来。”
养了将将十余日,果如福大夫所说,颐清脚上的肿全消了,再下地时也与平日无异。她既然身上好了,也不能再躲在屋里,按照府里规矩,几个媳妇每日下午用饭前,需到大圆镜中去向方慰亭和二夫人问安。这段日子不见,四奶奶气色更好了,她一改前阵子的疏远,瞧见颐清格外的亲热起来。颐清左顾右盼,不见五奶奶,正开口问了一句,四奶奶却拍着她的手道,“一会儿见了老爷和夫人,千万别问老五房里的事。”颐清一怔,“爸爸的气还没消?”
“哪有那么容易,”四奶奶压低了声气,只是压抑不住语气中的幸灾乐祸,“都怪老五自己不争气,吵着闹着要把一个八大胡同的妓女娶进门做姨太太。好家伙,这一房要是再进门了,五房的姨太太可就比爹的还多了,老爷子怎能不生气。老五家的不仅不知道劝,还帮着去求情,这下可好,气得老爷子把他们两个一起都骂了,连带六妈也吃了挂落。”颐清心下不忍,说道,“五弟妹心里哪能不难受,同我也哭过一场的。她是夹在中间两头难做的,怎么还怪到她身上了?”
“她去找三嫂子哭过?”四奶奶两眼晶晶发亮,好似是得到了不得了的讯息。颐清顿时便后悔了,忙道,“她是个可怜的,这话四弟妹也别同其他人说了,免得她更难做人。”
四奶奶嗤之以鼻,“她就是个贤惠过了头,可怜也是自找的。”颐清知道她们妯娌间不对付,只得苦笑罢了。
二人正在门口说着话,只见德雅迎了出来,“爸爸下楼来了,嫂嫂们快进来吧。”说着便亲自在前带路,把她们带到了楼上的起居室。妯娌两个依次进去,只见里头也并不过分奢华,枕簟屏帷依次布开,典籍书画摆置有序,处处都收拾的齐整有条。方慰亭端坐在炕上,着一身纱袍,花白的胡子打理的一丝不乱,一双瞳仁炯炯有神,目光扫过了四奶奶,就先问了四房的孩子们,四奶奶自觉面上有光,忙道,“老二这几天才学说话,已会叫人了。老大连整本三字经都能背下来了。”方慰亭淡淡夸奖了几句,转头却问起颐清的伤如何了,二夫人忙道,“如今瞧着三奶奶是大好了,再从库房里送些滋补的东西过去。”
四奶奶瞧着又妒又恨,可颐清却知道这是要堵着她的嘴,哪能不识趣的,忙谢道,“二妈已送了许多来,哪里用得了吃得了那些。”二夫人见她乖觉,愈发和颜悦色,拉着她的手道,“好孩子,等你身上大好了,还是搬回来同我一道住,自你走了,我那里也冷清多了,寻个人说话也没有。”
正说话间,又听方慰亭问,“老五呢?老五家的怎么也没见?”六姨太坐在最末,早打好了腹稿要为儿子求情的,谁料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四奶奶倒抢了话头,“刚才听三嫂说,五弟妹哭过的,哪里肯出来。五弟也太过分了,难怪惹得弟妹伤心。”方慰亭脸色十分难看,重重哼了一声,说道,“那就一起搬出去,叫他们自个儿单过。”颐清吓了一跳,刚想为五房分辨,却见座边的六姨太对自己投来恨恨的一瞥,心知这是连自己也恨上了,只得苦笑作罢。 步虚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