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德旺遗愿付长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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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左看右看,却并不见人,正纳闷时,已身不由己的朝前走了。走啊走啊,也不知走了多久,却猛然发现,自己竟置身于一个琉璃世界:这里的所有东西全是琉璃的,就连人也是琉璃的。他在这琉璃街市里转来转去,只觉得脚下很轻很软,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样。突然,他看见张纠徍站在不远处给他招手,就赶紧追上前去,一把拉住他。两个人说啊笑啊,甚至还高兴得蹦起来。……瑞年隐隐约约听得纠徍告诉他,这儿便是省城……
信寄出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瑞年无论做啥都提不起精神来。其实他心里是在盘算着一件大事:到省城去。他盘算来盘算去,啥都想好了,就要下决心时,突然想起来了,去省城是需要盘缠的。路费、吃饭、住宿都得花钱,少说也得几十块吧?他一下子给泄气了。他家里哪能拿出几十块钱呢?即便是有几个钱,母亲也断不会让他去糟蹋的。瑞年也曾想过,要不,再给纠徍写封信,向他借些钱?可是转念一想,却又打消了向纠徍借钱的念头。“是啊,咋好意思向纠徍借钱呢?都是男的,纠徍还要比我小上几个月,但是人家现在都大把大把的挣钱了,可我呢?却还拴在生产队的地里头……”这样想着,他就又叹息不已,直后悔当初没跟纠徍一块逃出去。要是逃出去了,肯定也找下工作了,纠徍都能找到工作,难道我郭瑞年就找不到?
由于瑞年最近总是长吁短叹的,话语也较往日明显减少了,张长玲自是相当着急,时不时的就要啰里啰嗦的问他是不是哪儿不舒服了?要么是碰到啥邪处吓着了?瑞年一听这样的话就来气,要么一皱眉,不动声色的走开,要么一瞪眼吼道:“生老病死都是命里造下的!要死就死,我自己都不怕,你怕啥呢?”见儿子这般回报自己的关心,张长玲不由得暗自伤心,心里哀叹道:娃大了,管不了了!
见瑞年这般光景,李梅子心中那个急呀,恐怕也不在张长玲之下。可是她也是干着急没办法,凭她再问再骂,他就是不吭声。问得急了,他还会凶她一句:“没事就是没事嘛!你倒烦不烦呢?”
约莫又过了一个多月,郭瑞年的心情才稍稍有些好转。恰恰这时,张纠徍回来了。纠徍果然在省城混得不同凡响,现在那派头,不论咋看,都是个大地方来的干部,根本不像是石门沟土生土长的山里娃。纠徍在家呆了一个来月方走。这一个月里,到他家走动的人还真不少,简直比汪家那些当干部的回家省亲时还要热闹些。当然了,到他家来的,以年轻小伙子居多,自然都要向他打听在省城好不好混,以及省城到底是个啥样子等等。纠徍少不得云里雾里天上地下说上一大堆,直听得那些后生们眼气得要死。
郭瑞年也隔三差五的到他家去,他也偶尔到瑞年家来一趟。他们两个人只要到一处了,就要喝酒,在瑞年家喝的是包谷酒,在纠徍家则喝的是从省城带回来的瓶子酒(也有可能是在县上或者唐家河买的呢)。瓶子酒毕竟高级,纠徍自然舍不得让太多人喝。因此,如果瑞年来时,他屋恰好还有别的客,纠徍便不提喝酒的话,直到把其他客人打发走了,才留瑞年喝酒。
两人常常一喝就是半夜,且纠徍总要一边喝酒,一边讲一些山外的新鲜事,瑞年常常听得入了神。说到高兴处,纠徍便会建议瑞年也出去逛一逛,不管挣钱不挣钱,见一见世面也是好的。趁着酒劲,瑞年也会心热起来,便一个劲的向纠徍保证:无论如何,他都要出山外去搞副业。
可是在清醒的时候,特别是独自一人躺在夜深人静的床上时,瑞年便会思前想后的考虑再三,总觉得自己现在是不能出山外去的。如果他一走,家里就只有父亲一个人挣工分了。父亲已经老了,咋能担得起整个家庭的负担呢?再一个,爷爷已经八十好几了,要是他出了山外,再回来时,不知道还能见上爷爷不?更何况,还有梅子呢。她过得那么辛苦,他在家里,尽管也给她帮不了太多的忙,但是或多或少还有个照应。可是如果他出山外了,别说没人帮她担水砍柴了,就是平时她苦了闷了,想发一发牢骚,说一说话,都没了倾诉的对象了。虽说因为近几年梅子家出了许多事,加之其它一些阴差阳错的缘由,郭家始终没有请媒人到李家提亲,可是在瑞年心里,早已将梅子当成媳妇了,梅子心里也早将他当成男人了。也正因为如此,瑞年十分清楚,有他在跟前,梅子的生活才在苦楚中稍微有了点乐趣,要是他出远门了,她该咋样往过熬呀?
可是他又想,等过上一两年,他跟梅子结婚了,还是得出山外去的,到那时候,梅子就在屋经管老人和娃,他则在山外挣大钱,至少要挣的跟纠徍一样多。
……
地分了。
郭德旺也过世了。他是在分地期间过世的。
说来也怪,过世之前,有上那么两三个月,他竟然能下地了,整日拄着拐杖,腿一撂一撂的,满院子里走过来又走过去。一家人都奇怪,他腿脚无力,脚挨不得地都多少年了,咋就又好了呢?看样子也不像是回光返照。回光返照最多好上一两天就毕球了,咋可能回光返照上三四个月呢?
可是突然有日吃饭时,郭德旺竟眼泪长流说:“我想看一看牛去。”达山急忙说:“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早都不当饲养员了,牛叫别人放去了。”郭德旺道:“我知道,我就是想去看一看牛。那具牛跟我做了多年的伴了,我想它们了。我这两天老做梦,梦见老犍牛给我诉苦,说是有人要杀它。”郭达山道:“大,你真是老小老小的!牛还给你托梦呀?老犍牛前一向我还见过,还能犁地呢,谁杀它弄啥?”
可是郭德旺只是闹腾的要去看牛。郭达山被父亲闹得没了主意,只得答应说,等过上几天,队上把地量完分完,大家都消停下来了,他去跟接替他做饲养员的王耀梅说一声,让父亲去看一看那具牛。可是郭德旺没等到去看牛,就不行了。那日晚上,刚吃毕饭不久,一家人都坐在堂屋里议论分地的事呢,他突然大叫一声,嚷道:“他们要把牛杀了分肉!”然后就喷了一口血出来。达山和瑞年便急忙将他扶进卧室,安顿到炕上躺下。
然后达山便让瑞年去请毛浓胜。郭德旺却摇了摇头,紧紧地抓住瑞年的手,有气无力的说:“不消请医生的,白花钱呢!我活了八十四了,够球了!……山娃子,你去跟你屋里人把我的老衣翻出来预备着。我跟瑞年再交代几句话。”
郭大山眼泪巴叉的应了一声,便退出门去了。郭德旺便又给瑞年交代:“你把箱子打开,把里头最小的那个木匣匣取出来给我。”瑞年依言取出了一只乌黑底色,套色鸟兽纹路的木匣子搁到爷爷身边。在昏暗的灯光里,瑞年细看这木匣,却是十分精致,上面的鸟兽像是画上去的又像是雕上去的。且有一把很小的铜锁锁着木匣,那铜锁光亮光亮的,就像新的一般。
郭德旺又说:“枕头底下有钥匙,你拿出来。”郭瑞年便又从爷爷的枕头下摸出一把开铜锁的长杆钥匙来。
郭德旺看了一眼瑞年手上的钥匙,喘吁吁的说:“这是开木匣匣的钥匙,你拿好。我给你说的话,你要记住!”
郭瑞年嗯了一声。
郭德旺便继续说:“这木匣匣是郭家老先人留下的,传了几百年了。总共有四个木匣匣,每一门一个。大门、二门、三门都完根了。就咱第四门人还在,匣匣也还在。这匣匣是传孙不传子,你要记住,等你老了的时候,一定要传给你的大孙子。”
瑞年又嗯了一声。
“这匣匣里装的是咱郭家救命的东西。”郭德旺说着,又喘了口气,“老先人立有规矩:木匣匣平时谁也不准打开,只有实在没办法,走投无路了,就把木匣匣打开,能救咱郭家一命。”
瑞年嗯了一声,问道:“爷,匣匣里装的是啥宝贝嘛?咋还不准人看?”
“我也不知道装的啥。”郭德旺缓缓地摇了摇头,“我没有打开过。我爷也没有打开过。……瑞年,你最好也永远不要打开!”
瑞年嗯了一声,说:“爷,我知道了。我不会叫咱郭家走投无路的。”于是,将钥匙揣进了汗褂口袋里。
郭德旺喘了一阵子后,又抬起手指了指炕里侧的墙上说:“你把烟袋取下来。”瑞年便上了炕,取下挂在墙上的那个烟锅子,复又下炕,将它拿到爷爷眼前。
“这烟袋也有百十年了。”郭德旺说,“我也留给你做个念想,你可千万不要败葬了。它说值钱也值钱,说不值钱也不值钱,就看有没有识货的人。……你大一辈子没啥出息,做啥都没个主意,所以烟袋我不敢给他,怕他守不住。瑞年,爷把烟袋也传给你了,你一定要……”说到这儿,声息就渐渐弱了下去。
……瑞年把父母亲喊进来后,又过了不到一锅烟功夫,郭德旺便咽了气。 风月石门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