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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雄打量这少女。她面色苍白，眼中掠过一抹恐慌的神色，嘴唇也哆嗦了几下。
但她的右手有个细微的动作——她悄然抓住自己的衣裳，用力抓成一团，然后松了一口气，恢复了几分平静。
“我……我不怕了。”
宁雄不由泛起一丝玩味的笑容。“为何又不怕了？”
少女咬着牙道：“秦人要害死我爹，我恨他们！”
宁雄微微皱眉：“难道你不是秦人？”
“不是，”少女摇摇头，道，“我叫延芸儿，我是义渠人。”
宁雄心念微动，道：“义渠人？五十多年前，宣太后就灭了义渠国，将其纳为秦国疆土。义渠国不再，又哪来的义渠人？”
少女延芸儿虽然怕他，却给了他一个冰冷的眼神：“义渠是我们的根，无论我们走到天涯海角，我们也绝不会忘记自己的根。”
义渠国早已成为秦国的一部分，族人也多归化为秦人，这少女却不承认自己是秦人？这份倔强，倒是引起了他的一丝好感。正如他在秦国长大，内心也不认同自己是秦人的一份子。
“你们义渠人世代逐水草而居，不忘祖，倒也是一件好事。”
延芸儿望着地上那颗首级，问道：“这个人是谁？和你有什么仇？”
“他叫嬴腾，嬴氏王族的庶支，他杀了剑家很多人……”
宁雄徐徐说着，眼前渐渐飘起了过往的记忆。
师父慕辰子、师姐慕雪的音容笑貌流动在空气中，流动在他眼前。
“如今，我取了他的项上首级，或许能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延芸儿凝着乌黑的大眸子。“那……你的剑术肯定很强。秦人不是那么好杀的，尤其是秦人中身份这么尊贵的人！”
“剑术强？”宁雄嘴角有一丝苦涩，“剑术强的话，的确很容易杀人，但……又有什么用？所有人都死了，我的剑术保护不了他们。”话音甫落，师弟长离的面孔又浮现在他眼前，宛若自明月中走来，自带一身清气。
延芸儿突然伏地而跪，恳求道：“大人！请收我为徒，请教我剑术！”
少女突然跪拜，让宁雄微微惊讶，但他没有去扶起少女，只是冷然道：“我不是什么大人。我只是一个与血腥为伍的剑客，我不讲刑律，不讲礼法，不讲道德，不讲情义，行事仅凭自己的好恶。”
延芸儿泣声道：“在芸儿心中，你不畏惧秦人，敢手刃秦人报仇，你就是大人！”
宁雄奇道：“你为何要学剑术？”
延芸儿这才扬起脸，诚恳道：“我要保护我娘，我……我还要救出我爹！所以，我一定要学好剑术。”
宁雄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说道：“这样吧，你去替我买些酒来。尽量多买一点。”说着又自衣襟里摸出一粒碎银，丢给了延芸儿。
战国乱世已经持续多年，现在秦国统一天下不足一年，各地百姓存粮都少，酒价自然也不便宜。但自从剑家覆灭之后，他曾多次受雇于人，为人刺杀仇敌，游走于刀剑和喋血之间，这些年来倒是赚取了不少赏金。
延芸儿拿起碎银，只看了宁雄一眼，便起身飞快地跑出了七里坡。
荒山野岭，杜鹃花开，一片坟冢。
万籁俱寂。
宁雄往前走了几步，轻轻拂去一块石碑上披挂的枯草藤，上面清晰地以小篆刻着一列小字——“尊师剑家慕辰子之墓”。
…………
“宁雄，你知道你和长离最大的区别在哪里么？”
漫天风雪中，慕辰子倒提长剑，观望着雪山云海，只留给他一道清癯的背影。
宁雄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杵在漫天风雪中，俨然一柄冰冷的剑。
“你们之间最大的区别，就是一个是白的，一个是黑的。”
慕辰子语调悠长。“长离太白，白得就像眼前这雪山，白得晶莹，白得出尘，白得耀眼；而你却太黑，黑得就像无敌深渊，黑得就像没有星星、没有明月的暗夜。你们是两个极端。”
宁雄不以为然道：“我不明白您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慕辰子没有转身，继续观望着秦川飞雪，“长离心境太过纯净，也太过出离尘世；而你心境太过黑暗，也太过冷血无情。”
“剑家之道，素来崇尚以杀止杀。”宁雄道，“我们潜伏于黑暗之中，游走于刀尖之上，刺杀一个个目标，终结一条条生命。难道，我们不都是活在黑暗中的人？”
“你错了！”
慕辰子语气严峻了几分，接着道：“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我们也不是活在黑暗中的人。我们剑家中人，是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人！为什么？我们为杀手，当刺客，与鲜血为伴，刺杀一个个目标，终结一条条生命，我们却不是活在黑暗中的人？”
师尊越说越气越激动，接着便转过身来。
白雪染白了他的眉毛、鬓发和胡须，他看起来像是苍老了许多。
那时，漫空飞雪，如花如絮，秦岭千山尽白头。
宁雄漠然道：“我不知道。”与其说不知道，其实更不如说：他不关心。
慕辰子面色严峻。“天地之间，浩然正气长存！我们剑家刺客，虽然身处黑暗，却无不心向光明——这才是‘以杀止杀’的真正涵义。所以，我们非黑非白，而是游走于灰色地带的人。”
“你没有懂得‘以杀止杀’的真正涵义，你滥杀无辜太甚！今天，我慕辰子作为剑家夫子，我必须要依照门规祖训，惩罚你！”师尊面色很冷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冷酷。
…………
多年以后，当“荆轲刺秦”的消息传到他的耳中，他才猛然想起了师尊以前的训斥——原来这就是“以杀止杀”的真正涵义。一个不是剑家的游侠，却最完美地阐释了剑家“以杀止杀”的追求——尽管那个游侠最终失手殒命。
高渐离，他的长离师弟，和这位游侠于燕国交好，广传为知己佳话，由此也可见一斑。想到长离师弟，他又不禁一阵怅然，长离师弟为了荆轲故交，再次刺秦而身殒秦宫……
宁雄暂时收起了对高渐离的追忆，又往右边走了三步，轻轻抚摸着另一块石碑上的小字——“师姊慕雪之墓”。
…………
那年，秦国下了好一场大雪，八百里秦川白茫茫一片。
天空是白的，大地是白的，秦岭千山也是白的。
整个世界失去了深邃和辽阔，他仿佛置身于一片白色的虚空中，孤零零一个人，在断崖草亭中度日如年。
慕辰子罚他在断崖草亭中思过一年。
草亭六面通风，寒风呼啸冰彻骨髓。一壶炉火，不足以温暖他的心。
他瑟缩在火炉边，浑身瑟瑟发抖。
直到一名女子，披着厚厚的貂皮披风出现在断崖风雪中。
她的手中提着一只竹篮，虽然用一张蓝灰色棉布盖着，却有袅袅热气冒出，在冰冷的空气中很快凝结成细微的冰粒，散逸无踪。
女子踏着两尺多深的积雪，艰难地从断崖南坡跋涉而来，嘴中呵出的一口口热气，转瞬间都凝结成一团团冰霜。她的脸色白得也像白雪一般，却不知是寻常的白皙，还是因天寒地冻而导致的苍白。
当他看到师姐出现的时候，心底自然是充满惊喜的。
只是，他真的太冷了，身体早已冻僵，仿佛连嗓子也跟着要冻结了一般，张了半天，只哆哆嗦嗦地冒出一叠声颤音：
“师……师姐……！！” 大秦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