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清明如水的目光柔和温暖,全无平日的嬉笑戏谑。他忽然很不习惯她这样看着他,好像一眼便看进了他的心里,心底那处荒芜已久的角落像无端洒过一阵挟着微风而来的细雨,被无声浸润。
他没有接过她手中的粥,不自然地别过脸去,说“让东明来一趟吧。”
“这里没有别人。”梅子嫣迟疑着说,从怀里取出一份信笺递给慕程,解释道“我跟朱雀说人多口杂,结果她把这半山腰农庄里的人全遣散到山下了。一个仆人也没有,粥还是事先煮好的。这信笺她说要等你醒后交给你。”
事先煮好的?慕程像被寒风吹过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梅子嫣说“你放心,这粥我用冰块冷着,想吃的时候热一下就好了。”
打开朱雀的信笺看了一眼,他的脸色又沉了几分。
朱雀说听风楼接到密报,来自西戎赫连森的十名死士暗中潜入屹罗,暂时不知其目的,只怕对慕程不利,所以让明书在绥德王府里装成重病的慕程,以免他遇到不测。
梅子嫣脸色不虞地把碗又向他递了递。热一下?慕程狐疑地看着她手里的粥,无奈这时肚子真是饿了,他只能就着她的手喝完了一碗稀粥。
可是当他发现他的午膳仍然是一碗白粥时,他终于忍不住瞪着她说道“你到底当我是病人还是饥民?”
她不好意思地眨眨眼睛,“抱歉,我不会照顾人。这庄子里只有白粥,白粥营养也好啊……”
他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往外走,不顾左胸伤口的隐痛,慢慢地走出屋去。
这庄子三面环山,有平田十余亩,南面是一条清溪,水石半之;室庐数间皆有桐木回廊连接起来,而慕程所居室庐花木幽深,曲池飞沼,绿映朱栏,景致宜人。
“此处可是溪山草阁?”他依稀记得慕氏名下有这么一处据说风景幽美的宅子,可是从没去过。
“好像是吧,门口有一副对联,写着‘四时之景,泛月迎风;三径之中,呼云醉雪’,可是匾额上的字都模糊了,看不清楚。”梅子嫣打了个哈欠,“柿子你看风景不要看太久,一刻钟后过来施针。”
看风景?慕程认命地闭了闭眼睛,然后拉住要走的梅子嫣,让她把他带到厨房。溪山草阁的厨房很大,里面摆着不少瓜果蔬菜,慕程随手抓起一个表皮绿中带花的圆形的瓜问她
“这是什么?”
“不知道,应该能吃。”梅子嫣拿起一个茄子,“这是茄子,可以和五花肉一起红烧。茄子要先切好,泡水,然后油炸,这样才会滑。”
“我可以吃茄子吧?”他问,看见她点头后,他往她怀里塞了两三个茄子,“就做这个菜吧,没有肉也行。”
“啊,”梅子嫣懵了,连忙摇头,“我不会。”
“你不是知道做法吗?”
“如果背过菜谱都能做厨子,那就没有人会失业了。”梅子嫣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做的东西你都敢吃,你不怕心疾还没好就得了个胃穿孔啊?”
慕程的脸白了白,又连问了她几样蔬菜,她都懂,可还是摇头说不会煮,他不由气结,“那有什么你是会煮的?”
“煮药。三碗水煮成半碗。”回答得干脆利落。
慕程终于放弃了,随着梅子嫣回去施针喝药,梅子嫣拔出赤峰的蜂刺后问他
“怎么样了?胸口还有没有闷痛?”
“全身发软,手脚无力,头晕眼花,额有虚汗。”
梅子嫣吓了一跳,“有这么严重?”
“饿的。”慕程有气无力地说,大抵饥民的症状都是如此。别说这溪山草阁远在天都与湖州的交界之处,即使很近,也远水解不了近渴。
梅子嫣很忿然地跟在慕程身后再一次到了厨房,她喝了三天粥也没见自己饿晕啊!虽然,她捞的都是锅底稠的像饭一样的来吃,可是慕程也不至于如此吧!不过就是两天没吃饭,第三天只喝粥而已。
“柿子,你在切茄子啊?你会煮饭炒菜吗?”她坐在灶边惊喜地看着病人慕程忙碌着。
“不会。”他的回答像手中的菜刀落下般干脆。
“啊?那你——”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不就是先切,后泡,再炸么……”
“咦,怎么你切的茄子形状就跟同安大街张老汉卖的茜饼一样又大又圆的?”
慕程的脸红了红,厚颜道“能吃就算不错了,还来计较这些花巧的东西!你说说你一个女孩家又笨又懒的像什么样子?!去去去,生火煮粥去。”
梅子嫣讪讪然地去生火,扔了几根大木头进灶里,然后拿扇子死命地扇,没几下满厨房都是浑浊刺鼻的浓烟。
“梅子嫣,你这是在放火烧屋是不是?!”难为慕程一个病人还能这样大声吼叫,他一把把梅子嫣拉出厨房门口把她按在木桩上,“坐好,不许再进来。”
梅子嫣看着蔓延至屋外然后逐渐散去的浓烟,她的笑容里便多了一丝苦涩。
是她的错。她不敢把慕程留在绥德王府,那日他们刚离开王宫,宣成帝封沈碧俦为碧妃的圣旨便下了。朱雀入宫一趟回来后一脸的怒气,她便心知不好。
“我把你的话原原本本地跟沈碧俦解释了一趟,可是她拿过药粉竟然把它丢到火盆里去。她说——”朱雀说道这里眼中的怒气更甚,“她说她不相信你会这般好心。”
“原话?”原话定比这句难听。
“她说,她不信你会成人之美,怕是不见得她风光为妃所以横加阻挠,其心可诛!”朱雀骂道“要是我们世子只是一介平民,她难道会屈尊下嫁?”
“她不相信慕程病了?”
“她只说了一句世子明年开春便要娶妃。”能娶妃,自然意味着无甚大碍。
又是一桩有缘无分的情事。沈碧俦封妃一事被渲染得沸沸扬扬传遍天都,沈尚书府上风光一时无两,谁会去理会有伤心人形单只影落寞萧索?
当事人自己也暗暗庆幸,幸好急救时慕程失去了意识。要不是到了溪山草阁,没有明书在一旁碎嘴,恐怕慕程醒来后一刻钟之内便急怒攻心无可救药了。
慕程从厨房走出来时才发现,梅子嫣竟然偎着身后的草垛睡着了。
头发有些凌乱,那身白衣裳被压出些褶皱来,有几处沾了泥污,拍掉后留着淡黄的印痕,然而这一切都无损面前女子的美丽。她的呼吸很安静,没有平日的剑拔弩张嬉笑怒骂,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阴影,釉色带粉的薄唇抿成一道微扬的伏线,像是梦到了什么愉悦的事。
她虽然从来没在他面前说过什么,但他是知道的,他并不是个很好的病人,会怀疑她的医术,会嘲笑她不循正道的疗法,可她都忍了;似乎每次交锋都是她占了上风,但他也知道,这个女子看似漫不经心大大咧咧,其实心细如尘,清高自许,不屑于占人便宜更不重世俗名声。
越是这样,他就越迷惑,像置身于云里雾里一般。
他俯身,手慢慢抚上她莹白的脸,脸颊处有一点灰黑,看上去有点可笑,又觉得有些可爱。她的睫毛忽然轻轻一动,他吓了一跳,那本打算小心擦拭的手下意识地捏住了她的脸颊稍一用力,她痛呼一声睁开了眼睛,惺忪而不满地看着慕程,褐色的眸子一瞬满布着委屈的雾气,慕程的心一软,不由得松开手,声音却还是生硬的
“吃饭了,女人!难道还要本世子三催四请?”
梅子嫣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可是当看到面前摆着的焦黄的饭和黄中带黑从里到外没半点像是茄子的‘红烧茄子’后,目光就变得恐惧和惊疑了。她慢吞吞地问道
“柿子,这个饭,还有这碟菜,能吃的么……”
慕程拉开椅子虚软无力地坐下,“煮了你就吃,没吃过谁知道能不能吃?”
结果一顿饭就在默默无语中开始了,那茄子明明据说被油炸过,却还是夹生般硬,更离谱的是居然是淡的,她忍不住道
“柿子,这茄子怎么不下盐啊?”
“你还好说,”他瞥她一眼,“你说的食谱中根本没说要下盐!”
梅子嫣顿时哑巴了,随后极不甘心地说“天下人都知道煮菜要下盐好不好!”
“煮咸菜咸鱼咸鸭蛋也要下盐吗?!”他反问得极有气势。
她彻底无语,放下碗就往外走,慕程问“你要去哪里?”
“去附近看看有没有治拉肚子的草药。”
未雨绸缪,有备无患,这顿饭不拉肚子,不知道下一顿饭还有没有这般好运。
晚饭前,她拉他去溪边捉鱼,围追堵截千方百计好不容易抓到了一条,梅子嫣用自己的裙裾死死地包着那条鱼跑回厨房,慕程回来时看到梅子嫣对着砧板上的鱼发呆,她问他
“你会杀鱼吗?”
他的回答更直接,“要杀的吗?直接扔到水里煮熟了然后加酱油不就好了?”
慕大厨师出手果然非同凡响,中午吃了那样的茄子都没事的梅子嫣,吃了一口鱼后腥气攻心,再也忍不住跑到屋外扶着一棵桂树吐得七荤八素。
一只手扶着她的背轻轻地拍了几下,低沉的声音带着懊恼,说了一声抱歉。
这是他第二次对她说抱歉。
每次说抱歉,声音都很轻,可是很真诚。
这样的他,本就不该是工于谋算行事狠辣城府甚深的人。梅子嫣抬起头看向慕程,一方帕子放到了她的手上。
“擦一擦。”他说。
暮色中,他的容颜依旧清癯俊秀,略微苍白的脸上挂着毫无诈伪矫饰的浅笑,眼眸平静无澜,一如既往的温文尔雅却少了那种贵公子的矜夸傲气和疏离冷漠,青衫在微寒的晚风中显得有些单薄,身形却更见挺拔有如修竹。
她忽然想起以前被外公逼着学背的《诗经卫风》中的一句话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如果可以的话,把他带回扶风书院,也许那样的地方更适合他。
这想法一浮现,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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