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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间来得要早一些,天气也更温暖湿,后花园里的那棵大槐树,原本要五月间才开得繁盛的槐花,在四月出头的样子,就已经开得铺天盖地的了。
穆子航像往常一样起了个大早,出到后花园里,一树的槐花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落了个满,像是夜间里落了一场雪。一阵淡淡的槐花香沁润在早间湿漉漉的空气里,把整个园子也沁了个透。
老槐树下的那张石几上,蔡妈早已将一盏明前龙井泡好了。氤氲的茶香在空气里淡淡地漂浮着,让人陡然间生出一股精神。
蔡妈此时正拿了笤帚准备打扫落在地上的槐花,穆子航却朝她说:“蔡妈,昨天我不是跟你说了吗?这落在地上的槐花等会儿再扫。你看,这早间的露水还沁润着它呢!它的魂还在着呢!”
蔡妈笑道:“少爷,你可真会说笑话。这落下来的槐花还有什么魂?你怕是想多闻下这槐花的香味,舍不得扫吧?”
穆子航笑道:“就算是吧。”
蔡妈停下了手中的笤帚,望着槐树繁密的树冠,说:“这株槐树可是我看着老爷亲手把它栽下的。也就是你出生的那天栽下的,跟你同岁呢!记得那阵我刚来你们家不到一个月,还是个黄花闺女呢,这一晃神的功夫,都变成个老太婆了!你看,眼瞅着,这树都长这么大了。这光阴啊,还真像是水一样,哗哗哗地经不住流,一晃眼的功夫就过去了。”
穆子航就着逍遥椅坐下,端起石几上的那盏盖碗茶,揭开盖子,吹了下浮在茶碗里的水沫子,品了一口,说:“蔡妈,你这话都跟我说过几百遍了。”
“我知道你是嫌我絮叨了。可是你是没有听懂你蔡妈的心意,这就怨不得你蔡妈要在你耳朵边絮叨了。”
“那好,你说说你是什么心意吧。”
“你看,这槐树都长成大树了,可是你却总像是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一样。”
“蔡妈,你说这话我就不乐意听了。我怎么就没有长大了?我都二十八了。”
“我知道你二十八了。可是你成家了吗?立业了吗?”
穆子航望着蔡妈呵呵地笑,不回答蔡妈。
见穆子航在自己面前流露出的神情永远带着一股孩子气,蔡妈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你甭跟我这么嬉皮笑脸的。蔡妈原本可不是这么絮絮叨叨的人。你知道老爷走的哪天为什么眼睛怎么也合不上?还是我上去在他耳朵边说了几句悄悄话,他的眼睛才合上的。”
“哦?这个事情蔡妈你还真的从来没有跟我说起过……”穆子航对蔡妈的话终于提起了一点兴趣,从逍遥椅里欠了欠身。
“因为只有我懂老爷的心事。我跟老爷说:老爷,你就放心地走吧,我是要替你亲眼看着子航成了家,才会离开你们穆家这个大宅子的。”
“蔡妈,你真是对我父亲这么说的?”穆子航对蔡妈的话生出了一丝感动。
“你以为呢?老爷精明一辈子,挣下了这么大一座宅子和外边那么大一份家业,到临走了,还是放心不下你。唉,话我虽是这么对老爷说的,可是,眼看着老爷已经走了八年,你一晃就到了二十八周岁,再过一年,你都该虚岁三十了,该是而立之年了。可是,我连你成家的影子也没看着……”
穆子航呵呵笑道:“蔡妈,你绕了半天,不就是又想把话朝我成家的这件事上扯吗?得,我今儿个就给你说了,你蔡妈打今儿个起,就出去给我大张旗鼓地张罗婚事。只要你蔡妈看上眼的姑娘,你就把她领家里来,我是什么话都不会多说一句的。这样宅子里也有了陪你说闲话的伴儿,省得你成天在我耳朵边絮叨”
“你看!真心话说出来了吧?还是嫌弃我絮叨了吧?”
“我不是嫌弃你絮叨,我是说的真心话……”
“得了吧,少爷,你就别把你蔡妈当小孩子哄了。你穆少爷啥心思未必我蔡妈还看不出来?蔡妈是从半尺长把你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蔡妈连你的这点心思也不懂,就算是白在你们家伺候你们快三十年了。”
“我什么心思?你能看出来?”
“你心里除了柳先生家里的那位茹茵姑娘,还能装得下谁啊?”
蔡妈一提起茹茵这个女子,穆子航的心里就掠过一丝涟漪,但私底下又生出深深的遗憾,说:“蔡妈,我曾经跟你说过的,以后不要提她了。那一页我早就翻过去了。”
“我是不想提的。可是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人家茹茵姑娘倒是被她的表哥领到大上海风光见世面去了。可是你呢,就守着这座大宅子,冷冷清清的。要我说,大上海有的是老爷原先积攒下的人脉,你去了大上海,他们哪个不念着原先老爷的旧情眷顾着点你?你去了,能不混得风生水起的?可是你看看你,就守着这老宅子不挪窝。成天不是跟你那几个不着调的朋友喝茶聊天,就是上木兰寺里跟那个老和尚下棋。唉!原先老爷和少奶奶在的时候吧,这宅子里的日子过得是要多红火有多火红,打个喷嚏都是脆生生的,每天照进院子里太阳光也是簇新簇新的,院子里的哪样东西不是亮堂堂的,就像是上了层桐油在上面似的。你看看现在,这日子都过成啥样子了……这么大一个宅子,就我这个老妈子守着你这个东家少爷。这宅子里我要是不出出声说说话,恐怕清静得都快成荒……”蔡妈终于没有说出后面的话。
“大上海有啥好去的,不过是显得繁华喧闹了些。你知道我是一个不喜欢凑热闹的人。”
穆子航的心情被蔡妈说得开始暗淡起来。蔡妈也不想过多地触动穆子航的心事,转了话题说:“对了,昨天我听说柳先生病了,你要不还是过去看看他?毕竟以前是你的私塾老师。”
“哦?柳先生病了?你怎么不提早告诉我?”穆子航应了一声。
“本来昨天就该告诉你的,昨天你又去木兰寺跟那个老和尚下棋下到半夜才回来……听说还病得不轻,连床也起不来了!”
“这我还真得过去看看。”穆子航站起身来。
“等等少爷,我还有个事情要跟你商量一下。”蔡妈又说。
“还有啥事?”
“这两天我的眼皮老是跳,我想回去看看,怕家里出啥事情。”
“行,那你回去看看吧。”穆子航爽快地说。
“可是我想回去多住几天再回来照顾你……”
“行,你想多住几天就多住几天。我这你不用担心什么的。”
“可是,你连个面条都不会煮,从来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我回去几天……”
“没事,蔡妈。你就放心好了。我这么大的人了,还能饿死?”
“唉!不光老爷放心不下,就连现在我也放心不下。你说你咋就不成个家呢?唉!”蔡妈又叹息道。
穆子航笑道:“你看你看,你又来了不是?我不是都跟你说了吗?你现在就出去给我张罗,只要你看上眼的就往这宅子里领不就完了吗?”
“这事你都能让你蔡妈作主,你就不是穆子航了。”
穆子航呵呵地笑着去更衣去了。
穆子航换了一身行头出来,见蔡妈已经在用笤帚打扫地上的槐花了,就说:“蔡妈,你不是要回家看看吗?你就甭收拾这院子了,赶紧收拾下回去吧,还有几十里地要赶呢。”
蔡妈却说:“你还是赶紧去看柳先生去吧。我把这院子收拾就走。”
穆子航从衣兜里摸了十几个大洋走过去递到蔡妈的手里,说:“路过镇子的时候,捎带着给扇子妹妹买几件漂亮的布料子。我都快有四五年没有见到扇子妹妹了,该长成大姑娘了吧。也该打扮打扮了。”
“少爷,要不了那么多……”蔡妈赶紧推辞。
穆子航将大洋硬塞进蔡妈的手里,说:“剩下的就留给伯父过日子。”
蔡妈一脸的感动,嘴里却说:“我就不喜欢看你这样大手大脚地花钱。当初老爷就是挣下一座金山,像你这么手散,也会把这份家业败光的。”
“败光就败光吧,这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我还真没把它看得有多贵重,能用在日子口上或者救急是再好不过了。”
穆子航说着就要转过花厅朝前院子走,这时,后花园的那道黑漆木门传来一阵急促的砸门声。
穆子航和蔡妈都被惊了一下,却听见门外有人大声喊道:“穆施主,穆施主,赶紧开门啊!赶紧开门啊!”
“谁呀?大清早的就像是魂丢了似的。”
穆子航却听出了是木兰寺里那个小和尚的声音,他朝蔡妈吩咐道:“蔡妈,赶紧却开门,是释宽在外边喊。”
“哪个释宽?”
“木兰寺的小和尚。”
蔡妈哦了一声,慌慌张张地去开门。刚一抽开门闩,小和尚释宽就一下子推开门,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脸色发青地定在穆子航的面前,呼哧呼哧直喘气,却一时半会儿说不上话,打了补丁的僧袍下摆,被一路上杂草叶上挂着的露水湿了个透。
见释宽的神情如此慌张急促,穆子航的心里一紧,说:“释宽,别慌张,出什么事了?慢慢说……”
释宽很喘了两口气,才从喉咙口挤出几个字:“师父……师父……他老人家,死……死啦!”
“死啦?昨天晚上我走的时候不都还好好的吗?”
“是……是……被人勒死在床上的。”释宽说完哇地一声嚎哭起来。
穆子航脑子里嗡地一声闷响,问道:“勒死的?谁勒死的?”
“不知道啊!我早上起床,先打了盆热水去叫师父洗脸,见他的禅房门是虚掩着的,以为师父是上茅厕去了,就……就推门进去,想把洗脸的热水放他床边,谁知……谁知,就……就看见师父他老人家盘腿打坐在床上,脖子……脖子被一根粗麻绳勒着了……”
穆子航来不及听释宽把话说完,拉了释宽就要走。蔡妈却大声喊:“少爷,你要去哪儿?”
“我得先上木兰寺去。”说完拉着释宽就走。 槐花几时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