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曹雪芹进京
此次,康熙南巡到江宁,驻跸“大观园”,正值曹寅故世一家举哀,所以少了以往的铺张与排场。这位享年仅五十四岁的曹公,灵堂尚未撤去,康熙命方苞代拟祭文,由张廷玉代皇上致祭于曹寅灵前。因廷玉先父与曹寅有莫逆之交,而方苞又是一代文豪,所写祭文声情并茂,婉曲抒情,只念得张衡臣顿足唏嘘,一脸泪容。
祭文曰
曹家祖居河北丰润,原是汉人,曹玺公入满籍,为顺治朝皇室正白旗“包衣”奴才,侍奉先皇勤恭竭力。曹玺夫人,朕之乳母。寅幼年常与朕嬉戏游乐,是为“侍读”。朕垂拱天下,寅历任通政使、江南织造,受命搜罗江南民情,监察官吏,克守尽职,乃朕之“千里眼”。朕六次南巡,六次驻跸曹府行宫,或促膝长谈,或砥足园中。忆童年趣事,游名山胜水,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张英致仕,陛见江宁,同住一园,君臣故友,坐而论道,联对赋诗。有儿孙绕膝,有稚子迎门。深居禁帏之朕,得享一时天伦之乐!太湖惊驾,殃及二卿。喜乐惊惧,公之音容,犹历历在目,惜乎!文端公先走,尔又远逝,一班老臣,多不在蔫。天音路隔,水渺山遥,抚脾嗟叹,怅然若失。呜呼,尚飨!
张廷玉代康熙致祭过后,康熙又在大行宫中殿接见了曹寅的两个儿子曹顒、曹頫,以及孙辈的曹雪芹等人。传旨江南织造由曹頫继任,并赐御笔“晨风夕露,阶柳庭花”匾额,赐白金千两,绢二十匹。回銮时,将曹寅之孙年仅七岁的雪芹带回京城,着与宫内弘时一班皇孙“侍读”。康熙对曹家的恩泽,可谓深而又广。
曹雪芹来到京师,住在姑妈福平王府上。这福平王乃裕宪亲王福全之子,福全是顺治爷的儿子,康熙兄弟,所以福平王是康熙的侄子,胤祯一代的堂兄弟了。这王府也是天家,豪门深宅,自然比江宁的织造廨署又胜一筹,非可同日而语了。小雪芹乖巧可爱,受到姑妈福平王福晋的百般宠爱,加上又是康熙亲自带来紫禁城,传旨跟皇孙“侍读”。王府上下自然把他当小阿哥一般看待,既配有年长的老妈子专门侍候起食饮居,又还有十几个小丫环跟在左右。每天跟表兄弟们去宫内为皇孙侍读,都有丫环接送。小雪芹很快跟雍王府的弘时成了朋友,逢年过节,弘时还邀这个来自江南的小朋友去雍王府游玩。
曹雪芹第一次跟着两位表哥,乘车去雍亲王府,真是大开了眼界。雍王府在紫禁城东面,原来是前明内官监太监的官房,现在是和硕雍亲王四阿哥胤祯的藩邸。当时胤祯三十五岁,比曹雪芹父亲曹頫小一岁多,由于曹家与皇族有姑表亲,雪芹的祖奶奶又是康熙的乳母,按辈份,雪芹该叫胤祯为皇表叔。
曹雪芹跟表哥进了雍王府牌楼院,只见东、北、西三座牌坊,巍峨高耸,金碧辉煌,令人目不遐接。穿过琉璃雕饰的昭泰门,来到永佑殿,表哥拜见雍亲王时,皆称“皇叔”,雪芹叩首拜见时,没称“皇表叔”,照表兄依样画葫芦,口喊
“皇叔金安!”
胤祯眼睛一亮,温和地问“唔,这是谁家孩子,长得这么乖巧!”
表兄回道“是咱们家的小表弟,江宁织造府的曹家小少爷雪芹。”
“知道了,知道了,”胤祯连连点头,“是皇阿玛从江宁带回来的,给阿时一班皇孙做‘侍读’的曹雪芹。过来呀,过来——”雪芹起身走了过去,胤祯抚着雪芹的大脑袋,“听说你爷爷去世了,你父母都好吗?”
“很好!”雪芹彬彬有礼回道,“谢谢皇叔垂询。”
“今天师傅没讲经文?”
“今日是中秋。”
“唔,对啦。”胤祯若有所思,大概想起了同父皇一起中秋赏月的那场闹剧,父皇曾说江宁曹家有个小雪芹,三岁能背很多唐诗的往事,遂笑道,“听说你读书用功,又颇有天赋。我那阿时却只知淘气,不好读书。你在侍读时多帮着阿时一点。”
“皇叔对小侄过奖了,”雪芹小大人般说,“时阿哥天资聪慧,长大后必成大器,岂愚侄可比。”
“哈哈,你这小人儿,真有意思!”胤祯感叹一声,对雪芹和平王府两个侄儿抬抬手,“去后面找时儿玩吧,可别到外面去搅乱。”
“是。”雪芹和表兄高高兴兴,蹦蹦跳跳地走了。穿过操手游廊,来到弘时的住所。在一大帮老妈子、丫环、家仆前呼后拥下,弘时走了出来。一见雪芹和两位表哥,兴奋得一蹦三尺高,连连呼叫
“昨日说好今日来,我一直等着,哎,咱们去哪玩?”
弘时比雪芹大四岁,是个十一岁的胖敦少年,两个堂兄弟比弘时一大,一小,相差都不过一两岁。这四个少儿从七岁到十三岁,凑合在一起,倒是玩耍的最佳组合。平王府两个孩子清瘦,文雅,没有这位雍王府的时少爷调皮捣蛋,刚才叔父吩咐过不能出外玩,他们不便吱声。倒是雪芹颇有主意地道
“时阿哥,刚才皇叔吩咐不能外出,你就领我们在府内大院到处看看吧。”
“嗯,也好!”弘时小眼珠一眨,觉得在江宁来的乡巴佬小老弟跟前,可以大大炫耀一番王府的气魄。再者,在王府四进大院里,有个阎罗殿摩煞鬼气森森的殿,平时只敢在外偷觑一眼,不敢进去。现在有四个小伙伴一道去闯闯神秘世界,足可以满足他的好奇心。于是,他在前面带路,穿过一进又一进院落,一进又一进大殿,朝弘时心目中的鬼蜮世界走来。
雍王府共七进院落,五进殿宇。南北中轴线上的建筑由低到高,层层叠叠,崔峨宏伟,壮阔幽深。左右两厢还有无数配殿、配楼,琉璃瓦顶,翘角飞檐,交相辉映。王府的起居区后是寺庙区,有天王殿、雍和宫、殿和万福阁等著名建筑。走进四进院内的殿,小雪芹简直惊呆了。面阔而深邃的殿宇,黄瓦琉璃,大歇山顶。中间顶部突兀五小阁,阁上各建一座喇嘛塔,高耸云天,一律装饰着藏传佛教的浮雕、图案,瑰丽壮严,神秘莫测。大殿为七开间,东西两侧各建垛楼,东曰药师坛,西曰戒坛。再加面阔五间的东西配殿,其规模之宏大,阴森,令小雪芹望而却步。
“芹哥儿,怎么不敢走了?”弘时推了怔怔站着的曹雪芹一巴掌,讥诮地说道,“你在师傅跟前背四书五经,什么‘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什么‘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你南风倒背。怎么?要你去‘格物’,去‘勇’,你却象个婆婆妈妈的胆小鬼了?走——”
曹雪芹被一掌推进殿,迎面一座十五米高的宗喀巴铜像,背后神神鬼鬼的五百罗汉,吓得他双手捂住嘴,差一点发出一声尖叫。他两腿发软,仰脸瞅着一双眼睛呆望着前面,像出发两炷绿色鬼火的宗喀巴。宗喀巴头顶、两边的神帐、经幢,,在风中飘拂,晃动,就好像阎罗王朝他压了下来。
“哎——”小雪芹还是禁不住一声尖叫,双手捂住了眼睛。
“哎——”
“哎……,哎……”
那尖叫声在死寂的大殿内发出一声又一声回音,回音越来越沉,越来越细。最后像频死之人一声轻微的叹息,令人毛骨刺棘然。
“走啊!好看的还在后面呢!”弘时就为的来寻找剌激,他岂肯放过这个人多势众的机会。
“皇阿哥,咱们回吧!”小两岁的堂阿弟,也嗫嚅着不敢向前走了。
“没用的软蛋!”弘时却推着堂兄弟和雪芹,不以为然地朝前走去,边走边说,“将来还靠你们几个,为我这个皇孙太子保驾,保社稷江山呢,这么个熊样,就是有朝一日弘时登了基,能派你们什么用场?”
小雪芹在心里想,时阿哥如此大胆,难道就能保证他爸雍亲王能继位,雍王做了皇帝,又一定封你做太子?心里也只敢瞎想想,却早吓得不敢吱声。
眼前出现的魔头,神鬼,真是匪夷所思。有被砍头的屈死鬼,鲜血淋漓;有人面兽身的魔怪,狰狞可怖;还有色魔、淫鬼、牛头、马面、蛇怪、无常……活生生把十八层地狱、亡川、血海呈现在眼前。
曹雪芹自从在雍王府走过这一遭,一连好几个晚上都做恶梦。只要合上眼,那些青面獠牙的神魔鬼怪便出现在眼前。睁开眼皮,他余悸在胸躺在暖炕上,忽然想起在福平王府听大人聊天时说过的那些故事、笑话。这些故事笑话,要在下面平头百姓说来,就免不了有杀头之罪。而在同为皇族、同为天家,只因顺治爷一时偏爱没做成皇帝的福平王家人说着,全都成了家庭掌故,成了轻轻松松的茶余饭后的谈资。
说是康熙爷惟恐草野愚民,尚未深感朝廷恩德,皇恩浩荡,便接二连三巡幸江南。此时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已经相继薨逝,不能再说是侍奉慈驾,以资颐养。只能说是巡视河工,问民疾苦。一来察访民情的向背,好施展杀一儆百惩治刁民的手段。二来行些小恩小惠,好交结民心,所以一路之上,所到之处,这里免几成钱粮,那里豁几年的租赋,这正是康熙恩威并施的高明处。
谁知康熙爷一心只想人心向背,连连南巡北狩,却把宫内江山承继的根本大事和他已趋花甲之年忘了。后来不免弄出众皇子争夺东宫的事情来。有次皇上巡幸刚回,那京里的皇太子胤礽,早被兄弟们摆弄得发了癫狂。他又是脚踢堂叔王爷,又是当廷咒骂大臣,自己却声色犬马,与宫人勾勾搭搭。
皇上听了火冒万丈,这才演出热河行宫废太子,让众皇子暗暗高兴的闹剧。
原来众皇子里,长子胤褆,是惠妃所出。唯有次子胤礽,是皇后何舍里氏所生,皇后生下胤礽便驾崩了。康熙夫妻情深爱厚,便以胤礽为嫡子,立为国储。就中的皇八子胤禩、皇九子胤禟,生得最为乖巧,康熙对他们从小就多痛爱一点。其余那些如胤祉、胤祺、胤祐、胤礻我、胤祥等等,皆平平无奇,既不为父皇所嗔,又不为父皇所爱。待十四子胤禵长大成人,却显露出少有的大将之风,熟读兵法,精通武艺,西北不靖,便常派他领兵出征,一时号称大将军王。
说起雍亲王四子胤祯,就要复杂得多,曹雪芹每次都是听得目瞪口呆。
据说胤祯是康熙最珍爱的年贵人——后来赫赫有名的年大将军年羹尧的妹妹,带着身孕入宫生产的。本不是龙子龙根,从小性情阴鸷,做事凶狠。但康熙并不知道此中过节,只为宠爱年贵人,爱屋及乌,便格外喜欢胤祯了。
那年贵人手段如何了得,把那个固伦公主、卫妃、孔四贞联络一气,常常在康熙面前称赞祯儿的才干,不是说天资聪颖,就是说如何有决断。皇上也因为他生得相貌堂堂,声音宏亮,像是有福气的坯子,也曾想过把大位传给他。虽然存着这个心思,却不肯轻易出口。
胤祯十来岁时,有次暹罗国遣使进贡里面,有三百头白鼠,这在当时是稀罕物儿。康熙把三百头白鼠连同金丝编织的笼儿,赐给胤祯,要他好好训练这些白鼠,倒想看看他有多少才智。胤祯谢了恩,提着白鼠回到藩邸,把那白鼠分做三队,自己执着一把新疆喀什藩王进贡的英吉沙小刀,天天逼着白鼠作战,互相厮杀。有不依他的,随手一刀一个,杀死了许多。不上三日,三分竟杀了两分。剩下的百余只白鼠,在他的淫威下,也就颤颤禁禁,十分害怕,不敢不听他的号令。
于是,他把他的小阿哥们叫了来,观赏他的白鼠百团大战,果然个个白鼠撕咬得血肉淋漓,很是惨烈。胤祯却在一旁拍手呵呵大笑。
这事传到康熙耳里,便认定四阿哥从小喜欢杀戮,长大必是残酷之人,便完全断了把江山交给老四的念头,一心想太子胤礽能争一把气。所以每次南巡北狩,都让太子亲政,想以此砺练太子成一代君主。
康熙为什么要废太子,朝议纷争,街谈巷议更是无奇不有,但都没说到点子上。曹雪芹在姑妈福平王福晋那儿听到了真正的原因乃是太子胤礽,奸淫了母妃柳贵人。这是姑妈从一位老太监那儿听到的,说是柳贵人后来吊死在宫柳上。
小小的雪芹听过这些皇宫的奇闻逸事,想得很多很多,有时想得通宵失眠。再说自从立了太子胤礽,独有胤禩、胤禟和胤祯三个人,心中大失所望,愤愤不平,想要暗中谋害太子,夺取储位。于是胤禩、胤禟合为一路,经常聚集在邸中,商议颠覆太子的计策。胤祯却另有一个主意,并不露一点儿形迹,只在暗中联络,拉拢一班朝中走得起的文武大臣。在他要拉拢的大臣名单中,有隆科多、张廷玉、方苞、年羹尧、陈世倌等人。
张廷玉经过了十多年宦海生涯,他在康熙跟前砺练得越来越成熟,圆通,老辣。他何尝不懂伴君如伴虎,不懂爬得越高摔得越惨。自从前次在南巡途中,帮康熙收了布衣宰相方苞,方苞同康熙形影不离。方苞是个知恩感德之人,何况在狱中得到过他援救,又是文端公诗友,处处护着他,在皇上面前美言他。他在万岁心目中地位牢不可破了,现在他要像父亲作田园之思,激流勇退,完全不可能了。但年近花甲的康熙,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万限”必将降临,这是无力回天之事。如今太子一废,朝局震荡,未来的人主究竟是谁,他不能不考虑。倘若跟错了人,必将人头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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