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存目”谈起——兼致范用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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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存目”谈起——兼致范用兄 注释标题 范用:资深出版人,曾任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总经理。
在摧毁文化的“文化大革命”中,几乎所有的作家都成了被“革命”的对象,被迫停笔。粉碎“四人帮”之后,广大读者迫切希望了解作家,特别是老作家的信息,渴望读到他们的文章。四川人民出版社察觉到读者的感情和需要,出版了老作家的《近作》,首先出版的是《巴金近作》。《巴金近作》之后出了四本,分别为《巴金近作》(第二集)、《心里话》《探索与回忆》及近作合集《讲真话的书》。《讲真话的书》书名是时任四川文艺出版社总编辑杨字心同志建议的。
改革开放的前十年,极左思潮时隐时现。对巴金的《随想录》,有人指责他不该赞同赵丹“管得太具体,文艺没希望”的遗言;指责他几次谈“小骗子”,揭露了“阴暗面”;指责他主张讲真话,因为“真话不等于真理”;等等。曾经有人企图把巴金作为资产阶级自由化的代表人物,更有甚者,叫嚷要“枪毙巴……”出版巴金的书难免没有一点风险。幸好任白戈 非常关心四川的出版工作。当我们谈到这些为难之处时,他说:“巴金是国内外有影响的作家,他的某些见解,有人一时不理解。但巴金送来的书稿,出版社一定要出版。如有人反对,我会出来为你们说话。”他的支持,增强了我们出书的勇气。书的发行量大,影响更大。
在出版《讲真话的书》之前,正碰上一次不是运动的运动,极左思潮再度抬头。我时任中共四川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分管文艺和出版工作。和省委常委、宣传部长许川一起,从实际出发并为稳定人心,公开表示四川文艺界的主流是好的,尚未发现资产阶级自由化的代表人物,即有人指责我们包庇有问题的人,助长“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倾向。当时,文艺出版社曾被停业整顿,刚恢复出书不久。……在这种形势下,我几次去上海与巴老商量:一、推迟出书时间;二、用“存目”的方法出书,即抽掉三篇文章,在目录上保留题目,注明“存目”二字。1987年4月14日,巴老来信说:“在这段时间里,我最好保持沉默,沉默对我养病有好处。因此《近作》暂时不出也好。对所谓《巴金传》我也是这样的看法。我现在考虑的是国家民族的前途,不是个人的名义。”以后,巴老认为,不要因为两三篇文章,影响到其他大量文章不能与读者见面,原则上决定采用“存目”的办法。1989年8月26日,巴老在给我的信中,一开始就说:“我同意用‘存目’的办法,反正你是责任编辑 。我不会让你为难。”在编书的过程中,我认为原拟抽掉的三篇文章中的两篇文章,可能不会让别人抓住辫子,只决定把《“文革”博物馆》一篇“存目”。因为在这篇文章里,巴老不赞成前几年的“清除精神污染”。为此,我委托去北京参加会议的张仲炎 ,代我请示时任中宣部分管文艺的副部长贺敬之。仲炎回成都后告诉我:“敬之同志说完全相信李致会处理好这个问题。”这样,巴老从粉碎“四人帮”到1990年的全部著作(包括《随想录》在内),以《讲真话的书》为名,终于出版了。
《讲真话的书》及《随想录》单行本
1990年12月25日,巴老在给我的信中说:“书三十二册收到,你们辛苦了,印刷装帧都还过得去,我相当满意。感到遗憾的是漏掉了几篇文章(如译文选集小序等),和用‘存目’的办法删去了一篇‘随想’。特别是后者,这一办法本身就是一篇‘随想’。读者会明白这个意思。这次寄来的是精装本。三十二册已经够了。一定还有平装本,也寄点来吧。在四川恐怕这是我的最后一本书了。”
“存目”的办法,我是从巴老那里学来的。1980年,主管意识形态的最高官员提出不写“文革”的主张,巴老在香港《大公报》发表的《随想录七十二·怀念鲁迅先生》一文,其中不仅涉及“文革”的话被删去,“甚至鲁迅先生讲过的他是‘一条牛,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血’的话也一笔勾销了,因为‘牛’和‘牛棚’有关”。巴老很不高兴,决定终止为《大公报》写专栏。巴老给主管意识形态的最高官员写信,表示“我就是你这个主张的受害者”。这是当年巴老告诉我的。以后,《大公报》有关人员向巴老表示歉意,巴老才继续为专栏写稿。巴老为此写了《“鹰之歌”》说明此事。在香港出版《真话集》时,巴老在目录《“鹰之歌”》下,用了“存目”的办法。
举笔重千斤
1992年,小平同志在南方作了重要谈话,政治环境较为宽松。《讲真话的书》再版时补收了《“文革”博物馆》,去掉了“存目”。一些人开始议论《讲真话的书》初版所采用“存目”的办法。其中多数人不了解事情的由来,认为巴老的文章非常重要,怎么能抽去一篇呢?我完全理解他们关注和尊重巴老的心情。只是有的人,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对“存目”这种做法,专门发表文章,将矛头直指时任宣传部副部长的我,说我是背着巴老干的(或强迫巴老同意的);又指责说,“存目”者,“开天窗”也,只有在解放前对国民党采用这种办法。解放后的书,没有出现过“开天窗”,这本书创新中国以来“开天窗”之首例。我真不知道是批评我右了还是“左”了,是保守还是冒进,是怯弱还是逞能?……事后一想:这实际上是在向官方“举报”我,但毕竟时代不同了,领导没上当,我也没受到惩罚。
不能说这种指责对我没有干扰。但是,十四年来(1990年至今),我没有发表过巴老的信,也没有写过文章为自己辩护。原因很简单,我不愿意巴老为这本书增添烦恼。同时,我坚信巴老说的:“读者会明白这个意思。”随着时间的推移,已逐渐证实这一点。
去年在《文汇读书周报》读到范用兄的文章。尽管范兄不知道“存目”的由来,却说了这样一段话:
曾有温姗先生在香港《大公报》副刊发表文章议论此事:
把巴老这篇文章免登的做法极不可取;但是,编者仍然“存目”还有可取之处,至少他们有勇气告诉读者这里本来应有如此一篇文章,让读者去思索个“为什么”,而且引火烧身地招来对他们的批评。如果他们干脆连目录都删去,作者、读者更是连话也说不出一句,岂不省事?
这种理解是很可贵的。
早在1981年,巴老就说:“我一不怕死,二不怕苦,只是热爱社会主义祖国和人民。长官点名,我不会害怕。倘使一经点名,我就垮下,那算什么作家?”“文革”博物馆是巴老倡议的,巴老一直坚持这个主张,从未退缩。巴老为保护出版社,避免授人以“柄”,同意“存目”,是在特定条件下的坚持。我有责任把事情说清楚,以免有人或明或暗地向巴老泼脏水。此时此刻,巴老躺在病床上,我不担心给他增添烦恼了。
这篇短文也是我给范用兄的信。
2004年9月18日
附记
此文收入文汇出版社2004年出版的《生命的开花》一书,同时作为附录收入四川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讲真话的书》。
文中所指针对我专门发表文章的是四川省曲艺团的贺星寒。贺星寒后因病去世。他重病期间我曾去医院看望,去世后亦去灵堂吊唁。他的文章刊于1993年第7期《炎黄春秋》杂志,责任编辑为杜导正。《炎黄春秋》是我一直订阅和喜爱的杂志,可惜此文失实。
2018年8月6日 李致文存:我与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