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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扇理解之门

李致文存:我与巴金 李致 4267 2021-04-06 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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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扇理解之门

  沈重 注释标题 沈重(1930—2018):本名沈绍初。作家,诗人。

  岁末年初,我是在阅读《巴金的内心世界——给李致的200封信》中度过的。一卷在手,就像围着冬天的炉火,听一位历经沧桑、正直善良、主张“把心交给读者”的世纪老人,在向我这个文学后辈作一次真诚的长谈,一直谈到他双手颤抖、无法执笔,语言障碍、难以倾诉时,才不得不痛苦地停下来。那些平易亲切的话语,在火光里闪耀,温暖着我的心灵。

  李致的父亲李尧枚是巴金的大哥,李致出生不久就在名义上过继给了四爸巴金,因此,李致从小叫四爸为“爹”。在这本书信集里,作为背景资料,选入了李致给巴金的部分信件,每封信都亲切地称巴金为“爹”。李致说,因为父亲的关系,巴金爱他,他也爱巴金。然而,李致在写巴金的散文中却说,他这样称呼,不仅仅因为血缘关系。他说:“我的爹是作家巴金。”这句话听起来有点别扭。这是什么意思?李致在《巴金教我做人》后记中是这样说的:“我是巴金忠实的读者,他的许多书,曾一次又一次地打动我的心,启迪我去追求真理。我信仰他主张的‘生命的意义在于奉献,而不在于索取。’我看重这一点,认为它远在我们亲密的血缘关系之上。”这段话很重要,对他与巴金的关系作了更深层面的理解。这就是说,巴金不仅是李致血缘意义上的“爹”,更是李致精神意义上的“爹”。

  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些信件,可不可以这样说:这是晚年巴金在特殊年代里,留给李致的一笔特殊的精神财富?当然,也是留给广大读者的一笔精神财富。

  这两百封信件,起于1972年,迄于1992年,时间跨度长达二十年。这二十年,是从寒冬走向春天的二十年,对国家、对人民、对巴金来说,意义都非同一般。正是在这一时期里,被迫从人变成兽的巴金,又缓缓地从兽恢复为人,而且在严酷的自我解剖中,以锐利的思想之刀,完成了他完美人格的辉煌塑造。如果没有在这个特殊年代里的特殊思想历程,就不会有这样一笔特殊的精神财富留给李致,加上他与巴金的亲密接触和多次坦诚长谈,使李致得以一步步走进晚年巴金的内心世界。

  1972年的第一次通信,可谓曲折动人。“文革”的前六年,巴金在上海,李致在北京,都“在劫难逃”,各自在磨难中挣扎。就连近在咫尺的妻儿都不能自由接触,何况远在天边的亲人。思念之情,只能深藏于心底。能写信吗?寄到哪里?即便是只言片语,几句问候的话,如果被那些“革命家”们发现了,说不定就成了新的“罪证”。无奈,就只有忍受思念的煎熬了。

  可是李致忍不住了。1972年8月,李致下定决心,小心翼翼地先给巴金的女儿小林试投了一封信,希望取得联系。经过一个多月的焦急等待,小林的回信终于来了,满以为会带来一些令人愉快的事情,想不到带来的却是一个令李致悲痛的消息:萧珊妈妈去世了!李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这年10月30日,他提笔给巴金写了六年暌隔后的第一封信。很快,11月4日,巴金也提笔写了回信。亲人的信息终于接通了。比起古人“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来,此值“文革”,他们的家书岂能以万金相抵?这一来一往两封“千言万语,真不知从何说起”的家书,现在读来也不能不为之动容!

  然而,当时的形势和处境对他们依然相当严峻,不能过多地通信。李致知道,萧珊妈妈的去世,对四爸是“一个很大的打击”,便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要设法去看望四爸,安慰他。”于是,就在这年年底,李致趁从干校回北京探亲的机会,以看眼病为借口,悄悄绕道去上海看望了巴金。这次冒险相聚,只有短短三天时间,与三十年前一样,李致与巴金又同睡在一张床上,但却不能畅所欲言,其悲喜交加、欲说还休的情景,李致后来在《我淋着雨,流着泪,离开上海》一文中作了动人的描述。“爹”的不公平遭遇,使李致悲愤万分,“我深切期望他能摆脱这不幸的处境,但我自己也不知道那黑暗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共同的命运,共同的愤恨,使李致与巴金更加亲密地连在了一起。这是继六年来第一次通信之后,李致走进巴金内心世界的极为重要的一步。

  从这时到1975年,巴金的处境并未得到改善,他们的通信不过是谈近况,报平安,关心李致的眼病,有求必应地给李致寄书。巴金的心情表面看来很平静,1974年1月6日的信中说:“我的生活相当安静而且安定,很可以安心做点翻译工作。”这种心情是真实的,也是无可奈何的。巴金看重的是能做点工作:翻译赫尔岑的《回忆录》。他说:“译这部书,同时也是在学习。”巴金心底的一团火像赫尔岑诅咒黑夜一样在燃烧。他在默默地思索。

  1976年是共和国历史上难忘的一年,这一年周总理、朱总司令、毛主席先后去世,李致和巴金在通信中表达了和全国人民一样的悲痛心情。在1月14日的信中,巴金以崇敬的心情谈到总理“是一个伟大的革命家,一个大公无私的共产主义战士”,巴金深情地回顾说:“四四年到四六年在重庆和上海,我多次看见他,他对我很亲切。我忘记不了他。回想他的言行,我又一次受到教育。”虽然悲痛,对于未来,巴金心中的希望之火并未熄灭。他在静默中盼望黑暗日子的结束。

  当这一天终于来临时,两代人的激动之情可以想见。10月22日,李致在给巴金的信中说:“我真想马上见到你们,和你们一起庆祝这具有历史意义的胜利,共享这终于盼到的幸福和快活!”11月4日,巴金回信说:“砸烂‘四人帮’,为民除害,大快人心,人民会高兴。……我晚上睡觉比较放心了。”11月30日信中又说:“四人帮垮台我可安心睡觉了。……我得罪过姚、张,倘使他们不倒,他们终有一天会把我搞掉,这些‘人面东西’!”

  是的,“四人帮”垮台,“十年浩劫”结束,巴金可以安心睡觉了。然而,巴金那曾经自觉不自觉地喝过“迷魂汤”的思想,却缓缓苏醒了,他的内心世界开始了另一种“不安”,有时甚至从噩梦中惊醒。这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是反省历史,审视现实,无情地解剖自己的过程。这个过程的思想成果,就是他那部包括一百五十篇四十多万字《随想录》在内的讲真话的大书。

  从1977年以后的书信可以看到,恢复名誉后的巴金忙碌起来了:他要出席各种会议,要在会上发言,要在家里接待各种来访者,要看别人的稿件,要写各种回信,要为许多人办事,当然,还要为好学而“不懂事”的“藏书家”李致找书、买书、捆书,然后亲自跑到淮海路邮局去寄书,如此等等,“每天要到十二点才上床,事情总是做不完,连看书的时间也没有。”(1977年8月10信)一个七十多岁劫后余生的老人,就是在这种热心承担各种本不该由他承担的社会活动和繁杂事务中,艰难地开始他晚年最重要的工作——《随想录》的写作的。别人说他“重新焕发了青春”,他也自以为“返老还童”了,直到有一天,他书房里的大镜子才无情地让他看清了自己憔悴衰老的“尊容”。他该怎么办呢?其实,以巴金已经取得的成就,即使他从此不再写作,在中国新文学史上,也是一位对人民做出过巨大贡献的重要作家。然而,他无法排除内心深处那种巨大的不安。一个有良知的作家对历史、对未来的沉重的责任感,使他选择了一条艰难的道路,他知道“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他要加倍地工作。于是,他用因病而越来越颤抖的手,更加紧紧地握住了那支笔。他多次说过要“为社会主义祖国工作到生命的最后一息”,他实践了他的诺言,《随想录》的完成,是他对共和国的一个伟大贡献。

  然而巴金不愿做一个盗名欺世的人。李致说:“巴金既看重作文,更看重做人。”巴金从不说教。他只是以行动告诉李致:我觉得应该这样做,不应该那样做。这方面的事情很多。例如,他不赞成花国家的钱为他修复故居,他不同意用他的名字建基金会、设文学奖,他不想做“名人”为他的日记出单行本,他建议出版社先出别的作家的文集,他是中国唯一不拿国家工资而靠稿费生活的作家,四川为他出版近作和十卷本选集,他却拒绝接受稿费,把稿费捐赠给了现代文学馆、四川出版奖励基金和“振兴川剧”奖励基金。他付出了许多,出版社为他翻拍了一些相片,他却坚持要付款。凡此种种,无不体现出“多奉献,少索取”的品德和风范,令人肃然起敬。巴金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是怎样看待自己的?他在1988年3月2日的信中有这样一段话:“我并不希望替自己树碑立传,空话我已经说得太多,剩下的最后两三年里,我应当默默地用‘行为’偿还过去的债。我要做一个普通的老实人。我没有才华,没有学问,没有本领,只有一颗火热的、善良的心。”这就是巴金,一个人民作家谦卑而又高贵的心!

  说真话的巴金并非人人理解,因而忧郁便不时追随着他。1989年7月28日,他在医院给李致的信中说:“没有人了解我,我的心情颇似晚年的托尔斯泰。我一身伤病,连托翁的出走也办不了。”晚年托尔斯泰为了坚持自己的信仰,与家庭决裂,离家出走,死在一个车站上。然而巴金没有重复托尔斯泰的悲剧,不是因为伤病无法出走,而是因为时代不同,理解巴金的人越来越多了。

  2007年2月 李致文存:我与巴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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