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去杭州看望巴老(199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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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次去杭州看望巴老(1997年)
8月9日 周六
五时,被闹钟叫醒。匆匆喝了一碗芝麻糊,吃了一个鸡蛋。五时半,乘高兴东开的车离家,约二十分钟到达双流机场。
飞机正点(六时五十分)起飞,正点(九时十分)到杭州。下小雨,不算太热。巴老的司机彭正昌师傅来接,在车上询问巴老的有关情况。老彭说:“老先生最近还好,没有休克过。小林和国煣在杭州。特护是一位姓谭的护士长。”十时,到达西子湖宾馆,住二号楼二一一四房间。立即去巴老卧室外的套间看望他老人家,他和小林、国煣均在。巴老坐在轮椅上,气色不错,但他第一句话却说:“我现在不行了。”我说:“我们很想念你。”他说:“我也很想念你们。”我握着他的手,感到比前年来看望他时要柔软一些。对帕金森病患者来说,这是好现象。我把李芹、齐齐和珊珊的信读给巴老听。国煣说:“珊珊的信写得不错,还有点思想。”这是指珊珊的信中说:“我觉得觉新太软弱。如果是我,我一定要像觉民、觉慧那样反抗、斗争。”小林说:“爸爸十点钟该休息,但他坚持要等你来。”我说不要打乱爸爸的生活秩序,护士长把巴老推进卧室。
上海作协的徐钤为巴金念书
巴金在翻阅李致的散文集《往事》
十二时,吃中饭。巴老吃了一小碗泡饭,还吃了两个小包子。宾馆的工作人员小曹在旁边帮助巴老。小林说:“小曹一直帮助爸爸吃饭。”
中午,我酣睡到三时半才醒。巴老已起来,在饭厅另一边听上海作协的徐钤同志念《短暂春秋》一书。我把带去的《往事》 精装本拿出,在扉页上写:“献给爹,以此感谢您对我的爱,教我做人。李致,1997年秋。”他拿着书看了一会儿,我趁机拍了一张照片。书中有些文章,出书前他早看过。
巴老改在套间休息。我坐在他身边和他聊天。他说:“我现在主要是精神差,眼睛有白内障,一个一个字看得清,但连不起来。看电视也是一句一句的话听得清,但连不起来。”巴老有语言障碍,声音微弱且时断时续。我尽量少提问,耐心听,以免他着急。
他说:“我到杭州已经三个月了。”
我说小林安排得好,冬天在上海华东医院,5到10月来杭州。他说:“西湖污染少,空气好,治疗方便。不过给人家增加麻烦和负担。”我说:“人家欢迎你。可惜不能回成都,否则四川也会欢迎你,像你八七年回去时一样。”
我不愿巴老讲得过多,便主动给他讲我几个姐姐的情况:大姐会保养,二姐开朗乐观,四姐爱跳舞。又讲了采臣叔拟为我出书(《巴金教我做人》),前半部是巴老给我的一百九十二封信,后半部是我写巴老的文章。他说:“我给你和王仰晨写的信最多。”我说:“你给我的信不止一百九十二封。‘文革’抄走了近五十封信,至今没下落。还有些信我没有拿出来。”
“‘文代会’时,你参加文学馆奠基仪式没有?”他问。
我答:“没有得到邀请。”
晚饭后,大家陪着巴老在西湖边散步。小吴推车较快,我跟不上。雨早停,颇热。七时,看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我与成都家里通电话。巴老看完《焦点访谈》后,进卧室准备睡觉。我回房间看电视,翻倪萍前不久送我她写的《日子》,十时半关灯。
8月10日 星期天
六时醒,看《早间新闻》。
七时,去看巴老,他正在洗脸。我向他点头致意。他却说:“早!”然后到卧室外套间,看中央电视台的《实话实说》。小林来叫巴老散步,我们都出去走了十多分钟。
早餐,巴老喝一碗稀饭,吃一个鸡蛋、一小块甜点。
饭后,巴老坐在轮椅上,小林坐在他身边。小林一边揉巴老的手,一边要巴老背鲁迅的诗。小林告诉我,爸爸已能背出八首鲁迅的诗,仅个别时候要提示。这时,巴老像一个小孩子。小林笑得很甜,时而提示,时而鼓励。父女相依,是一幅最美的画。我跑回房间拿出相机,把这个情景拍下来。
小林去工作,我和巴老聊天。我告诉巴老,到目前为止,我已写了十一篇有关他的散文和随笔,还可以写一些。我问他:“听李舒讲,去年他读《不做盗名欺世的骗子——巴金二三事》给你听,你说‘李致了解我’。你认为我了解你吗?”
他说:“是。”
我谈到采臣叔 准备为宁夏人民出版社编几本书,介绍巴老的为人。这使巴老回忆起40年代的往事。他说,当时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吴朗西是老板,他任主编,采臣负责经营管理。“采臣能干,吴朗西有些指挥不当,以致后来分手了。吴朗西已经逝世,我送了花圈,还对吴朗西的儿子说:‘过去我的脾气大,没有把人团结好。’”说到采臣叔的女儿绵绵,巴老还记得她是1942年生的。我说:“那年你第二次回成都,我们睡在一个大床上。”
护士长来叫巴老用助步器散步,在过道(饭厅到卧室,约二十米)走了三次。后发现血压低(五十至八十),立即把轮椅放平,不久即恢复正常。一直睡到十二时。
为帮助巴金增强记忆,每天早上巴金都要背诵鲁迅的诗
中餐,巴老吃了一牙烩饼、一块红烧肉和一些烧茄子、丝瓜。
我午睡到二时半起,三时去看巴老。
巴老已起床,问我:“睡得好不好?”鉴于巴老的精神较好,请他为我的几个朋友的书签名,字写得较大,说明手不太抖。他送了一本《巴金杂文自选集》给我,也签了名。
接着聊天。巴老又讲了一些文化生活出版社的情况。他讲得吃力,我听得也吃力。我换个话题,想请他讲讲我父亲和三爸的情况,他讲得不多。我问他,我现在和前年相比,有什么不同?他说老了一些。我说是不是头发更白?他说是,还补充说:“行动上也看得出来。”我说昨天下飞机,感到气紧,不大舒服。他说以后出来要有人陪伴。我说不是公差不便找人,他说:“不要冒险。”我表示只要可能,仍会来看望他。
他说:“现在是看一次少一次。我并不悲观,时刻准备……”我一下接过话头:“时刻准备着建设共产主义!”我想起少先队员的呼号,故意开玩笑说,“与前年相比,我觉得你的气色好,手柔软,只是语言障碍重一些。我不反对你时刻准备,但仍要争取健康。你内脏没有病,这是最有利的条件。你原计划争取活到九十岁,已超额。我先争取活到八十岁,想写点东西,可惜眼睛不太好。”
“你可以写。”
提前十五分钟吃晚饭。巴老吃了一碗面条、两块鱼、两个鸡翅膀。然后散步,七时,赶回来看《新闻联播》。我找小林,问巴老能背鲁迅的哪首诗。她说有《自题小像》《悼柔石》《自嘲》《无题》《悼杨铨》《悼丁君》《无题》《亥年残秋偶作》。巴老看完《焦点访谈》进卧室。我回房间看电视连续剧《和平年代》,后看最新一期《收获》,十二时关灯。
8月11日 周一
六时起。六时半到巴老卧室。大家随巴老到西湖边散步。
八时早餐。巴老吃面包一片、奶酪一块、鸡蛋一个。稍事休息,巴老用助步器在过道上来回走了一遍。我问他今天上午是否吊针。他说:“上午吊针,下午还可以谈谈。”开始吊针后,巴老一般要睡觉。我也感到疲倦,回房间睡了大半个小时。
中餐,巴老喝稀饭一碗,吃了一些炒面、猪肝和虾仁。小林和国煣吃我带去的牛肉丝,巴老两次表示要吃一点。国煣夹了一点点给他。巴老喜欢吃家乡的菜。
午睡后,我二时半到巴老卧室,他还没有醒。
小林和国煣上街买东西。我看电视。三时半巴老起床,小吴把他推到饭厅另一边,我坐在他身边。我说:“你今天睡得好!”他说:“睡得好。”可是他很快又睡着了。护士长给他量血压:七十至一百三十六。我给成都家里打电话。直到四时,我才和巴老开始聊天。
他说:“可惜家宝 死了,他还有东西没写出来。”我说:“我只差一天,不然就能看见他。后来去看了李玉茹 。”
“李玉茹很好,为了家宝牺牲了自己的艺术。”巴老接着说,“写《明朗的天》不是家宝的本意,他不满意。以后收集了不少的材料,胆子小,没有写,后来又病了。他在医院写了一些诗和散文,在万方 那儿,万方准备编佚文集。”
我告诉巴老,中央电视台刚播了张爱萍将军的经历和贡献,可惜没有看见片头,不知这个专题片叫什么名字。我转达了张老和夫人又兰大姐对巴老的问候,巴老说了一声:“谢谢。”我说:“张老先后三次表示支持你建议成立‘文革’博物馆的意见。我准备在适当的时候把它写出来。”巴老说:“八七年回成都,我们三次在一起看了川剧和曲艺。”我说:“50年代张老参观过正通顺街故居,就提出把它保留下来,可惜以后拆了。”巴老说:“现在故居搞得太多,没有必要。”我告诉巴老双眼井仍在,有石桩和铁链把它围着。
近五时,理发师来给巴老理发。小林和国煣买东西回来。趁巴老焕然一新,请国煣为我和巴老拍照。
晚餐,巴老吃了一个小馒头、一些叫花鸡和猪排。看见国煣吃四川的牛肉丝,巴老又想吃。国煣用巴老吃的馒头,给他沾了一点牛肉丝上的油。
随巴老到西湖边散步。秋风徐徐,感觉凉爽。七时,播《新闻联播》。巴老一边吸氧,一边看。看完后,巴老在进卧室前问我明早几时走;我说和彭师约定七时吃早饭。他说:“明天见!”
我回到房间看电视剧《和平年代》。收拾行装。翻了一会儿倪萍的《日子》,十一时关灯。
8月12日 周二
五时半起。看《早间新闻》,预报成都天气,最高三十五摄氏度。六时半,到巴老卧室,他已在听收音机播的新闻。这是他长期养成并坚持的习惯。
李致与巴金
巴老又问我几点走。我说七点去吃早饭,怕塞车,要早一点走。护理人员帮助巴老穿衣,我怕影响他们的工作,退到靠玻璃窗前的沙发上。我十分珍惜这半小时。巴老站起来又要说话,我立即走到他身边。他问:“与彭师联系好了没有?”国煣笑着说:“五哥昨晚就告诉你联系好了。”
小吴把巴老推到外面的套间,已经七时。我拉着巴老的手说:“你保重身体,我会……”突然说不下去了,我尽全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才接着说,“争取来看你。”我不愿引起巴老伤感,就此告别往外走。
国煣送我到二号楼门口。
吃过早饭,八时五十分到达机场。我再次向彭师表示感谢。九时四十五分,飞机起飞。在飞机上,我的感情很复杂,当然希望再见到巴老,但他毕竟高龄。他是我一生爱得最深的人之一,我不能没有他……
十二时,到成都的双流机场。文化交流中心秘书长窦维平来接。小窦是我的朋友,1993年在上海与我一起见过巴老,一路上我都在给他讲巴老的情况。十二时半回到家。珊珊和我拥抱。
2003年11月21日 李致文存:我与巴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