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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来光和热的人

李致文存:我与巴金 李致 4970 2021-04-06 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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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带来光和热的人

  我的三爸叫李尧林。我从没有见过他,但他却给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三爸和四爸,都是我父亲的弟弟。1923年,他们抱着追求新生活的热望,毅然离开成都,去南京读书。四爸以后成了作家,笔名叫巴金,抗日战争时期,曾两次回成都住过一些时候。但三爸离家以后,就再没有回来过。

  我心目中三爸的形象,是从照片上得来的。他穿一身中式长衫,头发梳得很整齐,戴一副圆形的近视眼镜,显得善良温和,文质彬彬。这张照片原由我母亲保存,我长大以后便理所当然地“接管”过来。

  巴金的三哥李尧林

  我很小就知道全家的生活费用主要靠三爸供给。当时,我们家庭成员在成都的一共九人:祖母,一个姑姑和一个叔父,我母亲,四个姐姐和我。三爸的汇款,每月按时从天津寄来。当时,我们家已从童子街搬到金丝街。我爱在院子外面玩,邮差(现在叫邮递员)送汇款单来,总是我最早发现。汇款偶尔也会有迟到的时候。这首先使祖母着急,坐卧不安,以致全家笼罩着一种担忧的气氛,连我都不敢过分调皮。

  1925年,三爸李尧林(左)和四爸巴金摄于南京

  在这种情况下,我更爱在大门口玩。这可以少惹大人心烦,又能担负起一种“侦察”任务:留心邮差是否到我们家来。如果匆匆从我们家走过,我自然感到失望。要是向我们家走来,不是送一般的信,而是汇款单——

  我便接过来就往上屋跑,同时大声喊:“三爸寄钱回来了!”

  这时,我可以不怕大人,也不必拘束了。祖母仔细地看着汇款单,我已经帮她打开抽屉,把图章和印泥找出来。祖母把图章蘸了印泥,总要用口对着图章哈几口气,然后才盖在回帖上。于是,我又挥舞着回帖,飞快地跑出去把它交给邮差。我做这件事十分得意,好像自己也给家里做了一点贡献似的。

  这样,家里至少又有一个月的安宁。

  抗日战争爆发以后,天津和四川的联系中断。我们家再也接不到三爸的汇款了。无论我在门外等多少次也无济于事。接不到三爸的汇款,全家的生活无着。经过“家庭最高会议”讨论(我们小孩子是没有资格参加的),决定一分为二,祖母和母亲各自带着子女回娘家居住。我们搬到北门蓥华寺街跟外祖母住在一起,除靠母亲为别人绘画、刺绣以外,还靠变卖一些旧的衣物维持生活。这是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给我们家庭带来的一个直接影响。

  1941年和1942年,四爸两次回成都,发现家里生活困难,便由他负担一家的生活。四爸是作家,没有固定收入。好在这时我的小幺爸和大姐先后当了小职员,多少也分担一些。经“家庭最高会议”再次研究,为了节省开支,把已分在两处的家庭又合在一起,搬到东城根下街七十六号居住。

  三爸在1939年9月从天津到了上海,身体不好。在休养的同时,翻译一些外国文学作品。1945年,抗战终于胜利了。几个月以后,四爸从重庆回到上海,但年底接到四爸来信,说三爸患病逝世。我们全家都为三爸逝世感到难过。父亲去世时我只有一岁多,毫无印象。三爸去世,使我第一次感到失去亲人的痛苦。

  我没有和三爸接触过,谈不上对他有所了解。后来读四爸写的文章才知道三爸的情况。三爸先后在东吴大学和燕京大学读书,过着一种苦学生的生活,有时还得担任家庭教师来为自己缴纳学费。他“从不羡慕别人的阔绰,也没有为自己的贫苦发过一句牢骚”。大学毕业后,三爸找到职业,在天津南开中学做英文教员,并给自己的未来订了一些计划,但不幸我父亲去世了,留下一个破碎的家。三爸过去没有向家里要求什么,现在却毅然挑起这副重担,每月按时把自己的大部分薪水寄回家。不用说,他自己的计划完全消失了。正如四爸所说,他像“一只鸟折断了翅膀”,“永远失去高飞的希望了”。就这样过了九年。三爸教书很认真,得到学生真诚的爱戴。以后,我认识了他的学生邢方群、黄裳、黄宗江,也证实了这一点——但家庭的重担使三爸逐渐消瘦,身体也渐渐坏了。他到上海以后,翻译了俄国作家冈察洛夫的小说《悬崖》和其他几本书。因为没有钱,长期不能住进医院。三爸逝世的时候,已经四十多岁,还没有结婚。三爸不是什么英雄人物,也没有干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然而——这也是四爸说的——他像“一根火柴,给一些人带来光与热,自己却卑微地毁去”。

  了解三爸的情况以后,我对他十分尊重和热爱。我是身受三爸带来光与热的人之一,不能不对他充满感激,但更重要的是我感到三爸具有为别人幸福而牺牲自己的精神。

  1964年7月,我第一次到上海。四爸问我有什么要求——他曾答应过我到上海时陪我玩。我提出到三爸墓地去一次。在一个星期天(26日)下午,四爸雇了一辆三轮车,我们两人坐在一起,冒着烈日,到了虹桥公墓。三爸的墓碑很别致,是用大理石制作的图书形状的墓碑,上面刻有他翻译的小说《悬崖》上的一段话:“别了,永远别了。我的心在这里找到了真正永久的家。”四爸不断地弯着腰去拾墓地上的枯草。我默默地站在墓前对三爸——我从没有见面的叔父——表示敬意。当时,我和四个姐姐早参加工作,都结了婚,有了孩子,生活很幸福,但三爸却一个人长眠在这里。我想起四爸说过的一句话:“你悄悄地来到这个世界,又悄悄地走了。”眼泪从我眼眶里流出来,一直滴下去。……亲爱的三爸,就让这几滴纯真的泪水,来浇灌您坟上的一两棵小草吧!

  没隔两年,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发生了。当时我在共青团中央工作。一个极愿做我“顶头上司”的同志,抢先和造反派站在一起,根本不顾我家庭的实际情况,赠予我一顶大帽子——“地地道道的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以后,再加上其他“罪名”,我被关进“牛棚”。在“牛棚”里面,凡属我自己支配的时间,我一用来学习,二用来回忆。我越讨厌那些一天到晚讲假话、乱整人的人,就更加怀念三爸这种平凡的、有益于人的好人。1973年,我在回干校途中悄悄绕道上海去看四爸,又提到三爸的墓地,但四爸回答说:“已经在破‘四旧’时被铲平了。”我听了心像刀割似的绞痛,但怕引起四爸难受,便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一句话也没有说。我只是想:你们能铲掉三爸在虹桥的墓地,但无论如何也抹不掉三爸在我心中的崇高形象。

  “十年浩劫”早已过去了。不论社会如何发展和变化,我不相信什么“人本来就是自私的”这类鬼话,我期望下一代能具有好的思想。每当晚上,我有机会和孩子聚在一起的时候,我爱讲三爸的故事给他们听。四爸说三爸不愿意惊动别人,但却“播下了爱的种子”。我发现,孩子们已开始了解和尊敬三爷爷了。有一次,刚学步的小外孙在旁边玩,我女儿就对他说:“等你长大了,给你讲我三爷爷的故事!”

  1981年10月22日

  | 附 |

  挽三哥

  李健吾

  世界上少了一位君子人。“三哥”去了,静悄悄的,没有留下一句话,带着生的希望,就在小鸟迎着太阳唱起欢喜的歌曲的时候,辞别了我们这个永远在纷呶之中旋转的地球。去了也好,对于这样清贞自守的君子人,尘世真是太重了些,太浊了些,太窒息了些。

  他并非不是斗士,我们一直把他看作《家》里面的觉民,随着三弟觉慧打出腐朽的世纪,独自,孤单单一个人,在燕京大学读书,在南开中学教书,以李林的笔名翻译外国的杰著,然后,神圣的抗战未了,流落在上海这个闹市,除去六七个朋友之外,没有朋友,为良心,为民族,守着贫,读着书,做了一名隐士。他没有“琴”,永远没有那么一位鼓舞他向前的表妹。我们时常和他开玩笑:“你的琴表妹呢?”他笑笑。那是他四弟的制造。巴金在故事里面安排了一点点理想,一点点美满的幻觉,然而我们的“三哥”一直在寂寞之中过活。

  他是巴金的三哥,我们这些热情的喽啰,便也喊他“三哥”。

  他兄弟的几个朋友变成他的朋友。四五年来,不想多交朋友,有了钱便只是在旧书铺为自己买书,为兄弟买书,更喜为心性喜爱音乐,买旧乐片(古典的,著名的大曲),听工部局乐队演奏。没有人看见他在任何社交场合抛头露面,生活越来越高,他没有力量维持下去了,然而不开口,他只是剥削他可怜的最低的享受。书不买了,音乐会不听了,门也索性不出了,他开唱机,坐在他的(实际是他四弟的)破旧的沙发里面,四处堆满各式各样的西洋书,陶醉于灵魂的独来独往的天地。人是一天一天瘦了。朋友也一个一个全瘦了。聚在一起,大家握着一份报纸,从兴奋或者颓丧的消息推论战争的胜败。期限恐怕更要长了,压迫恐怕全要更长了,朋友恐怕更走投无路了,最后一关最难过。做生意不会,煎熬的本领倒是有的。物质的享受减到零,一个原本瘦弱的身体越发瘦弱了,最后有一天,倒下来,躺在床上,发了好几个月的烧。他拒绝寻来的同情,以为肺痨不至于把他带往死亡。然而,精神敌不过物质,书生斗不过市侩,我们的三哥,由于营养不良终于去了。胜利让他兴奋,他唯一的遗憾是他没有能够利用长期的隐居好好工作,分分四弟的担负,减减四弟的心思。

  百无一用是书生。

  这个书生是我们几年以来看到的仅有的一位君子人,他不高傲,但是孤洁两个字送给他当之无愧,恐怕也就是只有他最最相宜。这真不易,太不易了。

  听不到人籁,

  自有你的天籁,

  天那样蓝,

  天那样高,

  你干净的灵魂。

  1945年11月29日《文汇报·世纪风》 李致文存:我与巴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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