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仍和我在一起!”——巴金对萧珊的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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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仍和我在一起!”
——巴金对萧珊的深情
巴金对萧珊的深情,集中体现在他的两篇怀念萧珊的散文和《家书》与萧珊的通信中。下面记叙的几件事,仅是我的感受。
年轻时的萧珊
萧珊原名陈蕴珍,是巴金的读者。他们于1936年首次在上海见面,以后相爱八年,1944年在贵州花溪结婚。40年代,萧珊两次回成都,住的时间不长。我那时在上高中住校,她因语言不通,有时要我为她外出带路。60年代在上海见过她一次,在北京见过她一次。时间虽短,但我已感到巴老有一个温暖和睦的家,萧珊在家里起着重要的作用。萧珊既管理家务,又在《上海文学》杂志做义务编辑。
1949年,巴金与夫人萧珊、女儿小林在上海寓所
“文革”一开始,我被迫中断与巴老的联系,也不知道萧珊的情况。在那史无前例的黑暗日子里,巴老和萧珊相濡以沫。萧珊为了保护巴老,受到北京来的红卫兵用带铜头的皮带的毒打,留在她左眼上的黑圈好几天后才退尽。巴老则说:“我多么愿意让她的泪痕消失,笑容在她那憔悴的脸上重现,即使减少我几年的生命来换取我们家庭生活中一个宁静的夜晚,我也心甘情愿!”这是若干年后读巴老的《怀念萧珊》才知道的。1972年8月我在河南潢川县团中央“五七”干校,给巴老的女儿小林写了封信,希望能得一些信息。小林回信告诉我,萧珊因患肝癌在8月13日逝世。萧珊比巴老小十三岁,她怎么会这样早就离开人世?我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也深知萧珊逝世,对巴老会有多大的打击。
只有两只眼睛非常明亮
为了安慰巴老,我终于提笔给他写了信。11月4日得到他的回信:
……蕴珍去世对我是一个很大的打击,我永远忘不了她,然而我无论如何要好好地活下去,认真地学习。
……你的第一封信是8月4日写的,信寄到时,她的病已到危险阶段,刚开了刀,小林在病床前对她讲你有信来。她只是点了点头,那时身体极度衰弱,靠输血维持生命,说话非常吃力,只有两只眼睛非常明亮。我们不知道她那么快就要离开我们,还劝她不要费力讲话,要她闭上眼睛休息。她也不知道这个情况,因此也没有留下什么遗言。想到这一点,我非常难过。
写不下去了。……
随信有一张较大的萧珊的照片,身体不错,略带微笑。我真不能相信,她已离巴老、离我们而去。
床头和书桌都有萧珊的照片
1973年春,我从北京回干校,悄悄绕道上海去看望巴老。这次去上海的情况,我写在散文《我淋着雨,流着泪,离开上海》里面。其中一段写萧珊逝世给“家里笼罩着一层阴影”。“记得我第一次来上海时,到处都有她的身影和笑声。她张罗着许多事,她殷勤待人,她不断地和我开玩笑……”我不敢向巴老提到萧珊。“只在小林卧室的玻璃板下看见一张照片:萧珊躺在床上,全身盖着白布单;巴老站在旁边,穿一件短袖衬衫,左袖上戴着黑纱,两手叉着腰,低着头哭泣。我突然觉得自己也到了现场,和家人一起给萧珊妈妈告别。”
中年时的萧珊
若干年后我在巴老的《怀念萧珊》的文章中读到:“我在变了形的她(萧珊)的遗体旁边站了一会。别人给我和她照了相。我痛苦地想:这是最后一次了,即使给我们留下来很难看的形象,我也要珍视这个镜头。”我理解巴老的心情。不过,离开上海前一天,我向小林说:“这张照片看了使人难受。最好换一张妈妈平常的照片。”小林赞同我的建议。
粉碎“四人帮”以后,我再去上海,在巴老的卧室床头上,放着萧珊带着笑容的相架。书房的两张书桌上,也各放着一个有萧珊笑容的相架。无论巴老在工作或休息,萧珊都陪伴着他。
保留这段黑暗历史的真面貌
有一次我去上海,巴老在聊天时谈到他有些事需要人帮助办理,其中之一是整理照片。
我马上表示可以效力。遵照巴老的指点,我拿出一大堆照片,按新中国成立前、“文革”前、“文革”后,分成几大类。这时,巴老拿出几张萧珊在新中国成立前的照片给我看。萧珊当时很年轻,照片的质量也不错,可惜有的被打了叉,有的在萧珊脸上画了胡须。我一看就知道是当年那些红卫兵“英雄”干的,心里顿时充满愤怒。
为避免引起巴老不愉快,我什么都没有说。后来我建议把这几张照片带回成都,请人做技术处理,恢复照片的本来面貌。巴老却说:“用不着,就让它这样,这是历史。”
联想起萧珊在“文革”中的遭遇,那是一个多么疯狂的年代啊!谁也不该遗忘它!
在萧珊的骨灰盒前留影
1986年4月我随川剧院演出去上海,同去的还有摄影家陈彦,机会难得。我向巴老说明,由于工作变动,我以后不可能像在出版社时经常来上海,所以想拍一些照片。巴老欣然同意。我和陈彦在5日上午去了巴老家,分别在花园、客厅、书房、卧室等地,按巴老平常的生活习惯,为巴老摄影。
巴老那天情绪很好,针对我要拍照的原因,开玩笑说:“没关系,如果我不行了,会打电话叫你来。”他积极配合,听从安排。陈彦在巴老上楼时拍了一张,巴老笑着说:“我上楼时还没拍过照片。”在书房,我看见大镜子,立即想起巴老的散文《大镜子》,说镜子对他说真话,“在我的头脑发热的时候,总是它使我清醒”,便请巴老站在大镜子旁照了一张相。
巴金第一张上楼时的照片
在卧室,巴老主动提出:“在萧珊骨灰盒前为我照张相。”拍了几十张照片,都是我安排的,只有这一张是巴老提出的。我一下想起巴老在《怀念萧珊》一文中所说的:“一切都结束了。过了几天我和女儿、女婿到火葬场,领到了她的骨灰盒。在存放室寄存了三年以后,我按期把骨灰盒接回家里。有人劝我把她的骨灰盒安葬,我宁愿让骨灰盒放在我的寝室里,我感到她仍然和我在一起。”骨灰盒放在寝室进门靠床的立柜上,巴老走到前面,像望着萧珊似的望着骨灰盒。陈彦立即拍下这张照片。
巴金深情地望着放在卧室里的萧珊的骨灰盒
1987年夏,我随川剧院去日本访问演出。4月29日,巴老来信说:“你们去日本,在那边文化界我有不少朋友,如遇见我的熟人,请代我问候他们。”我想,在日本遇见巴老的朋友,最好请他们看看巴老的近照。正好上次陈彦为巴老拍有照片,装了一本影集,我便把影集带上。一天下午,日中友好人士丰田正子到东京国立剧场看望我。1980年巴老访问日本时,丰田正子用日文宣读过巴老的演说,是巴老的朋友。我们很自然地谈到巴老,我请她看影集。当她看巴老在萧珊骨灰盒前的那张照片时,目光停留了很久。我看见她眼里充满泪水。
听《怀念萧珊》的录音
自萧珊逝世后,我怕引起巴老伤心,从未主动向巴老提到过萧珊,然而巴老很坚强。1997年我去杭州看望巴老,有天下午,看见巴老靠在轮椅上,安详地听散文《怀念萧珊》的录音。小林告诉我,这是著名播音员陈醇的播音。我坐在巴老身旁,不敢出声,绝不能在这时对巴老有任何打扰……
2001年2月16日 李致文存:我与巴金